“你的象征故事相当拙劣,”沈涟喝完盐豉汤哂笑,“李平,你的脾气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煞星卫彦绝非石头那样人畜无害,我更不是猫。” 原来他毋须开导。我正想他呕血,他说:“我能接受你有断袖之癖,我呕血生病不是因为你与男子欢好,你不必担忧。” 我松口气,对大儿子说:“那就好。” 十八岁的沈涟忽然似笑非笑:“你又在心里偷偷叫我大儿子。” 我悚然一惊,但承认:“你怎么晓得的?” “噢,果然在叫。原本我拿不准,这下坐实了。”沈涟说,“我刚来那年元宵节,你以为我睡着叫过一次,至今还这样叫。” 我说:“你那时醒着?” “嗯,”他说,“不要再在心里称呼我大儿子。” 他心思太通透,我有点害怕。只有一点点。我顺手拿走椅子上的祈福灯和点灯的火折子说:“我去河边给你放祈福灯,带走病气。” “好,我在房中看。”他微笑着递给我食罐,“另外你那个无聊故事中,绵羊心中只有石头吗?” 我接过来坦然回答:“是的,只他一个。” 他手按入被褥中,低声说:“我晓得了。” 我绕到草市河边燃祈福灯,白纸被火光染成橙红色,在晨风中冉冉升起。我转头看进窗户,沈涟铺上忽而格达一声脆响。他瞬间站到窗前,他身后木床化为齑粉,棉絮翻飞。而他却在仰头看灯,对上我的视线只是笑言:“有朝一日,我还你万盏。” “那我等着。”我提醒他,“你的床铺裂了。” 他说:“那床用得太久了,回头求师傅换一架。” 我摸出一两银与他:“换架结实的,还有被褥。”他依旧没有道谢。 而我对着齐进房子喊:“齐大哥,我走了啊。” 他在里头应:“噢。这个盐豉汤回头我也去买,好喝的。”我抄河旁近道回了禾木医馆。 这件事就此揭过,生活一切如常。 除了我不再在心里偷偷叫沈涟大儿子。 回去的路上有袅袅炊烟飘散,为悼穆宗的凄风苦雨增添了温暖的尘世气息。禾木医馆居然也飘着炊烟,我打开前铺门,跑过院子,直奔厨房。灶台橘红色的火光正朦朦胧胧地投影上墙壁。 卫彦穿着我昨日留在医馆中的新衣新鞋,专心致志地对烧热水的锅发呆。我走到他身边问:“你在愁什么?” 他指着灶上另一口锅说:“锅穿了。” 灶上那口锅被他烧穿一个大洞,我忍住笑说:“还有其他锅,没事。待会儿我来用胡食做法烧羊肉,你快坐下。” 他乖乖坐桌子旁。“沈涟生病,我照顾了他一宿,所以昨日没陪你过生辰,对不住。”我解下他的束发带。 他说:“不要紧。” 我以右手为梳,从背后顺他依旧硬实而滑了许多的黑发:“衣裳鞋子之外,我看你昨天盯了好久瓢虫,所以另送你一个瓢虫巾环作生辰贺礼。”我左手掏出怀中放了一宿的赤玛瑙墨翡瓢虫巾环,悬在他眼前。他一下抓稳,在掌中翻来覆去地摩挲,又举起来放自己头发边说:“要束。”我将发带从瓢虫巾环两边穿过,给他束上头发后打结。灶上水声咕嘟嘟不停歇。 卫彦分明就是水中之石他周围的水流或惊涛骇浪或幽暗流深,而他岿然不动。 可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最顽固的岩石有一天也会被水滴穿,最终融入这些水流,回归他的宿命。 穆宗的服丧期满后,司户参军蔺林和燕捕头晚间过来吃我新学的鹅肫掌汤齑。席间,蔺林夹起一截南炒鳝说:“李平你二十七岁还不成婚,我本该课你的税的。从前住你隔壁的桑兰,她儿子狗子都五岁了,能在街上跑了。” 我摸着脖颈间的骰子求饶:“你们分明晓得我不能成婚。” 燕捕头帮腔:“蔺林,这世道下草市镇还有几个人禁得起你课税的?你别吓唬李平了。” “算了算了。”蔺林嚼着鳝段大发慈悲,”即使是这世道,穆宗早些时候,也就是初春那阵儿,还不是给卫娘娘大肆庆生?我们底下当差的都课不上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银子。” 刨饭的卫彦眼睛里亮起星火。我知道他光注意我不成婚了,对他小声说:“你总算高兴些,不那样苦恼了。” 蔺林和燕捕头同时叫。迁过他户籍的蔺林说:“李平,卫彦哪有表情?”燕捕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在一起够久。我转而问纷纷夹鹅掌的三人:“鹅肫掌汤齑怎么样?” 卫彦说:“好。”燕捕头说:“你的手艺从不令人失望。”蔺林说:“我也要多来几次了。” 我笑说:“鹅掌性温清热,多吃更好。” 待他两吃完回去,我问卫彦:“你还为天一心法卡在第八层苦恼么?” 他说:“是。” 我说:“总能弄懂的,慢慢来。” 日子流水过去。我在长安城草市镇开着禾木医馆。我有一个情人卫彦。他目前因为天一心法练到第八层卡住而苦恼。他有一个色相万千的朋友谭青。我有一个从不叫我爹的养子沈涟,他什么都学勤奋刻苦,每个人都夸他必成大器。他的师傅齐进是天下第一。我治好了卫小公子的喘症,并一路看他夺得财神位。病患、街坊及分管我的司户参军跟燕捕头都比较好说话。总的来讲,时间稀里糊涂而快快活活。 夏季有许许多多的瓢虫。实际上,这个世界建立在一只巨大无比的瓢虫背上。而它的背上有星星,每当它振翅,这些星就会越过现实边缘抵达我所在的世界。在擦过现实之处产生火星,于火光中诞生奇迹。 或者变更一块岩石。 我蹲在永熙元年的槛上,有时跟燕捕头说笑互相帮忙。他有一回路过感叹辛苦:”人情来往总是没完。”我在医馆里笑着答:“正是。” 而我的世界之外,巨大的瓢虫推动着万物运转。永熙一年六月十日,有人出现在我医馆门口。那一瞬间我想,被燕捕头说中了,我十五岁欠下的人情,到了偿还的时刻。 第34章 标题:远行鄂渚 概要:他平淡作答:“主人死,我殉,无法护他。” 来人清矍,青衿便服,双目有神,他身后行人数个,马车辚辚驶过。 我跟诊完的病患说:“没什么大碍了,回去不要食发物。”病患出去了,我忙到医馆门口迎来人进来:“梁大人快请进。怎么亲来禾木医馆?” “你很快不必叫我大人了,”官至同平章事的梁泽仁边进来边说,“我要致仕了。”我掩上医馆门,站在一旁,他坐在看诊椅上说:“李平,我来是有一事托你。” 我说:“梁大人于我有大恩,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 梁泽仁笑了一下:“致仕前我要最后回一趟利州。利州又遭瘟疫,你曾和王怀远治过疫症,因此我想带你同去。通行文契齐备,三日后远行,你收拾一下。” “谨遵梁大人吩咐。三天够我关医馆了。”我问,“直接去利州吗?” “往南去鄂渚,过湟水取道望州玉潭城,再东去利州。”三十九岁的梁大人摇头,“我不瞒你。鄂渚的北边去年蝗灾今年大旱,饥荒闹得厉害。转运使调不动湟水沿途七州的地方存粮。盛临八年,我碰着你那次,朝廷拨给利州的赈灾银剩了五万两,被我昔日同僚郭秉押运去了玉潭城。我与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旧日有些交情,他信中同意助我用银两交换利州的地方存粮,走湟水调往鄂渚赈济饥民。” 我听个大概,问他:“我或许要多带个人。定下之后需要送信到梁大人府上吗?” “不用。下来的文契无论几个人都放行。”梁大人拉开门,“至多我多配马匹。这次事急从权,全程骑马,李平你要吃点苦头了。” 我笑了一下:“适应些时日便好。” 梁大人走了出去:“三日后,东华门卯时见。” 我回厨房烧晚饭。卫彦刚落地,我就跟他说:“我三日后要远行,先鄂渚后玉潭城到利州。你多半要跟我同去的,对吗?” “在主人身边。”卫彦有些欣喜地点头,“主人知我。” 我往锅中倒下鸠,烟雾缭绕升起。 六月十一日,徐氏玉器行派人送口信叫我去,我摸给那孩子四文:“去草市河边那个有乌桕树的院子,叫沈涟后日来一趟禾木医馆,说李平后日远行。”孩子跑得飞快。 我带上印鉴,一去玉器行中徐仪清便请我坐入木椅,放一物在侧面小桌上。我打开是两枚白玉巾环,他说:“好不容易才排到你的期。这鸟衔花巾环两枚为一副,你看如何?”巾环双面透雕绶带鸟。那鸟栖莲梗,回首衔朵荷花。翅膀以阴刻线,尾羽长长,尾尖分三叉。鸟足与其所立莲梗处留有一个穿发带用的大孔。我说:“巧妙生动,不愧名匠。”便去隔壁宝通钱庄取出五个一两金小元宝并些碎银。 付了徐仪清贰两金之后,他拿出篦子,按我在椅子上说:“白玉是新料,最好戴你发上养养再送人。”我说:“听徐掌柜的。” 他给我束发,边束边感慨:“李大夫总这个温润如玉清逸出尘的模样,什么时候自己也戴玉石巾环。” 我说:“你们卖货的恁是嘴甜,我都买下了,就不必再说啦。” 徐仪清光笑,笑得甜甜的。 六月十二日,我到燕捕头家中说:”我要远行,劳烦你替我打理一下医馆前铺后院。”然后交付了一套医馆钥匙和五两银给他。 回医馆后,收拾好了我与卫彦的行装。 六月十三日一早,我和卫彦出卧房还没有回身锁门。十九岁的沈涟抱着龙泉剑匣,背着包袱斜倚在葡萄架下。齐进正在他旁边说:“倘若你对不起天下人,我会亲手废掉你这身武功。” 沈涟说:“是,师傅。”他和齐进忽然转头,而身边的卫彦飞出墙外,过一会儿才回来。我问:“怎么了?” 他说:“有人来,没抓到。” 齐进插口一句:“李大夫远行多加小心。”爽快离开。 我问沈涟:“你要同我一道去?” “不行吗?”他反问,“男儿志在四方。我守在草市镇无用,想游历南方。你怎么走?” 我说:“和梁泽仁大人走,先鄂渚后玉潭城到利州。” 他错身进我卧房:“鄂渚有饥荒。芝兰堂定心香当心放坏了,一并带上。”我没来得及拦,他就取走书架上仅剩的两柱塞进他的包袱里。 卯时的东华门城门外,有七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梁大人为首,有个青年在中间,后面五人作镖师打扮。另有下仆牵着五匹马等在另一边。 我走近后,梁大人说:“有五位武功高强的能人护送我们,你们选三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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