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家捂着肚子站起身,骂骂咧咧道:“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有本事一辈子别回皇城求老爷,我管你以后当牛做马,还是自甘堕落,我回去就跟老爷说这亲事已经成了。” 我虎着脸道:“买灯笼多少钱,我把银子给你,你马上滚!” 夏九州颔首道:“那五千两也还给他,咱们也不差这点银子。” 我缩了缩脖子道:“我来时路上,已经扔进海里了。” 夏九州定定看了我一会儿,一脸心疼道:“你真是石头做的。” 洪叔拿着扫把从后面跑出来,赶着李管家和嬷嬷往外走。 我想起吃了一半的饼子,连忙坐去小板凳上继续吃。 夏九州看了我一会儿,叹着气坐到我对面,静默半晌喊道:“夏行舟。” 我抿着嘴笑,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比原来好听,而且与你像极了亲兄弟。” 夏九州笑,他忽又沉默下来,盯着自己手指看了一会儿,缓缓道:“马上过年了,等过完年,你跟洪叔去湖州。” 我疑惑看着他。 夏九州清了清嗓子道:“你既认我当亲兄弟,自该去我父母坟头上炷香磕个头,我有官职在身,不得随意离开山海州,你与洪叔一起去。” 我忙不迭点头:“自然是好,只是这么仓促嘛,我才来呢。” 夏九州愁苦着脸道:“你不止要去,按照我们夏家祖制,认祖归宗要伺候父母三年,你去了之后先住下,洪叔会安排,你安心住一阵,等我能脱手了,立刻去陪你。” 我亦愁苦起来,低落道:“咱们才见面,又要分开三年这么久。” 夏九州拍拍我的手,叹气道:“这也是没办法,乖乖去,听洪叔的话,等我发达了,一定有你们好日子。” 我无奈点头:“好吧。” 除夕那一日,洪叔做了一桌子菜,我帮忙去加柴火,呛了一脸灰,被洪叔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赶出来,夏九州恰好出现在院子里,见状嗤声道:“真是笨手笨脚,只有烧籍契的时候最本事!” 我讪讪地笑,又回厨房帮忙端菜。 夏九州负着手走过来,颇有些吞吞吐吐。 我见他这般模样,笑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你要是真的舍不得,我们晚些去就是了。” 夏九州摸摸鼻子,迟疑道:“皇城里传来些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我手里端着菜,摆到桌子上才慢吞吞说道:“要听。” 夏九州挑眉:“你这般犹犹豫豫反而断不了念想。” “我为何要断念想?我想想还不行吗?”我嘀咕道,“我只说自在过日子,又没说不喜欢他。” 夏九州无语道:“这般如何自在?” 我气恼道:“不要你管。” 夏九州摇摇头,吃了口菜道:“左知言被外放做官。” 我吃了一惊道:“那岂不是跟你一样,不会来咱们这里吧?”我招呼洪叔快来吃饭。 夏九州把筷子递给洪叔,摇头道:“去边疆,是苦差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殿下肯定心疼坏了。” 夏九州瞄我一眼,缓缓说道:“太子快马私出皇城,被御林军追回,日前被圣上贬斥禁足半年。” 我急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道:“那是什么意思,圣上会打他吗?他是不是追二哥去了?他现在被关在家里,还有人管他吃饭吗?” 夏九州哭笑不得道:“你闭门思过还有饭吃,难道他会没有吗?” 我坐回位置上,挠挠头道:“我急糊涂了。” 我抓着筷子闷闷不乐,夏九州往我碗里夹菜,叹道:“吃饭吧。” 我食欲不振,哭丧着脸说:“他这半年怎么过呢,一定苦闷又煎熬。” 夏九州皱眉看着我,忍不住说:“他那太子府不必进去,猜都知道,逛一整天都逛不完,且他只是不能出门罢了,仍是要在府里办差的,他主东宫事,必是忙不可言,不是你想得那般关在小屋子里饿着肚子枯坐。” 我放下筷子,心情低落道:“二哥走了,他若不是伤心至极也不会私出皇城,如今又挨了自己父亲的骂,必然很懊恼。” 夏九州摇摇头,再不管我,狼吞虎咽拱着洪叔快吃。 我草草吃了几口,躺去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不知太子现在如何,是不是辗转反侧魂牵梦萦。待我去湖州之后,就更难再听到他的消息,也不知他会不会振作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他伤心难过。 夏九州唉声叹气道:“你真是魔怔了。” 我坐起来,又跑回去吃菜,见一桌狼藉,着急说:“我歇歇罢了,你怎么都吃完了。” 夏九州放下筷子,把余下的都留给我,又轻声说道:“别想了,行吗?”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把余下的菜都吃干净。 夏九州跑回屋子里,出来时拿了个纱笠,对我说:“此去湖州路远,你如今没了籍契,多少仔细些,你日后出门就把纱笠戴上。” “又没人认得我。”我把纱笠戴上,试着晃了晃头,“晕乎乎的。” 夏九州对着洪叔揶揄道:“管好他,别被人牙子拐了。” 我连忙道:“我会听洪叔话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
第32章 这几日夏九州似是很焦虑,他寻常都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近来无人时总是紧绷着脸,我不敢去问他,怕是问了也不会与我说。 临行前我去问洪叔,洪叔却很淡然,只让我好好戴上纱笠,等去了湖州安心过日子便好。 他又说,这世上所有人都要经历痛苦与烦恼,夏九州也不例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似懂非懂,只是我想,夏九州比我聪明许多,他有自己的安排,只要我不给他添乱,那就是帮忙了。 我听话戴上纱笠坐进马车里,由洪叔驾着车离开北渔县。 此去平湖州虽说路远,却没有皇城那般远,缓行一月也就到了,夏九州祖宅已经卖了,也没有其他可投奔的亲戚,我们到了平湖州,去了洪叔侄子家借住。洪大哥如今三十岁,有一位夫人与一双儿女,四人住在一间二进的宅子里,有几间空屋子可以借给我们住。 洪叔从前是夏九州家中管家,也是家生奴仆,夏府倒了之后,仆从们都放回去了,洪叔无子嗣,一直亲力亲为照顾夏九州,后来又照顾我长大,我极少听他说自己的事情,也极少说平湖州的事情,不过洪叔本来就话少,院子里时常只有夏九州一人叽叽喳喳。 后来洪大哥与我提起,夏九州在平湖州并非没有亲戚,只是算命的说他命硬,克死了父母,于是亲戚们也都避着他走。那日洪叔也在,他听罢却不以为然,说他命硬是假,不想抚养他才是真。若是知道他如今考上了状元,还不知道会如何攀附呢。 洪叔说:“人来世间这一场,靠的不是血脉,是缘分。” 我禁不住想,我与父亲或许没有缘分吧。他是,我是乡间田野,他是左无涯,我是夏行舟。 夜深人静时,我也时常会想,婚姻大事自该父母做主,我却为此烧毁了籍契,更改了姓氏,是否过于离经叛道。倘若有一日,我回到皇城,我又该如何面对他。 我心里自责,却并不后悔,十岁那年起,他们就仿佛去了另一个天地,与我渐行渐远,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路走到今日,终究是走不动了。 洪叔带我去给夏九州父母上坟,我跪在坟前想,夏九州一定曾经在这里痛哭流涕。 夏九州曾与我说过,他没有任何遗憾,父母在时对他极其宠爱,家庭和睦尽叙天伦,人生终有离别,他们只是缘分尽了。 安顿下来之后本想去找份差事,只是如今人生地不熟,我又身无所长,想找份差事并不容易,所幸身上还有些银两,虽是不多,但平湖州物价便宜,日子也过得清俭,没什么需要特别使银子的地方,洪大哥两个孩子也到了启蒙的年纪,我便每日在家教他们读书写字。他们年纪虽小,却不算调皮,有时候还与我撒撒娇,很是可爱。 我说话做事都慢腾腾,日子却过得极快,一转眼入了春,我想拿银子给孩子们做两件春衣,洪叔替我去采买,我一问才知道,一件春衣竟只要几百文钱,比皇城里便宜了真是许多。 这里衣裳便宜,零嘴吃食也便宜。 我时常也会想起卷宗库的时候,太子每每过来,端坐在案前处理公务,我便默默坐在四方桌后,一边吃着零嘴,一边偷偷看他。他那时候不太与我说话,偶尔抬眼见我看他,总要恼怒地蹙起眉来。有时见我吃得香,也会问我要一口,尝过便不肯再吃,也不知是不喜欢吃零嘴,还是口味挑剔。 我临走没有与赵北辰告别,也不知道他恼不恼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他的开府宴上,我离开也不曾与他说一声。 四月里,我算着日子,太子应该很快可以出门了,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是否又动着脑筋要去找我二哥。 我想起那块帕子,去年那日我疯魔了一般问他开口,他骂我不懂礼义廉耻,若是他知道我在心里偷偷喜欢他,不知是否会厌恶我责怪我。 六月里,有邻居婶娘来问,听说洪大哥家里有夫子,问能不能把孩子送来读书。 我又羞又窘,我素来读不好书,如今却成了夫子,既是受宠若惊,又是惶恐。 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去见那婶娘,我如今已经不怕给父亲丢脸了,只是我怕误人子弟,连累了别人前程。 洪叔与我说,有些孩子年纪虽大些,也都不曾启蒙,与洪大哥家两个孩子一样,只是学几个字罢了。 我惴惴不安点了头。 平湖州天暖,院子里却凉快,我扫干净地,在院子里教学。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孩子,他们自己带着小板凳,整整齐齐列座。 我读书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与夏九州一起,他学什么都比我快,父亲每日午后来教学,也都是凑着他的进度,我听在耳里,朦朦胧胧,一字半句都听不懂,都是夏九州私底下再重新教我,如今想来,他确实聪明极了,十五岁高中状元,在学士府读了六年书,一半时间都在当我的夫子。而父亲在夏九州中状元之后也不再教我,细想来,从十二岁开始,我的人生里只余下了夏九州与洪叔。 后来夏九州与洪叔走了,我又与赵北辰投缘,他时常把朋友挂在嘴边,细想来我与太子殿下也算交好,却从来不曾问过他一句,是否在他心里,我已经算是他朋友。 赵北辰总叫我断了念想,说我与他不般配,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原也窝囊,也有自知之明,只是近来却总被悔意纠缠,越近中秋,那种悔不当初之感便越发煎熬。 中秋那一日,我若是没有推开他,他会不会稀里糊涂抱了我。我总想问问太子殿下,若是没有二哥,他会否喜欢我这样的人,读不好书,没有颜色,没有趣味,也不会哄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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