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静悄悄的,书房和卧房都点着灯,但我知道谢驰一定是在书房。临渊在书房门前候着,见了我行礼,我小声示意他不用告诉谢驰。他眼中一瞬诧异,最终还是恭敬应声,重新垂立在书房门口。 我径直去了卧房。有些陌生。谢驰几乎都住在我那儿。这卧房也快成了摆设。 只是我迟迟不允他的意,不肯搬进主院来,也不肯他搬到我那儿去。个中微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我在这儿住过几次。摆设依旧。我濯面解衣,然后躺到床上。 翻身几个来回,我睡不着。我认床,认生得厉害。 一直等到谢驰回房,我都没能睡着。他看见床上的我,有些微愣。我想过他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可能讽我,可能逗我。 眼下这般安静的对视,我反而生出几分尴尬来。我笑了一下:“小白太吵了,我睡不着。” 他没说话,眼睛紧盯着我,像是把我戳穿了,每一根脉络都看清楚。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指一直在揪裤腿。谢驰说过我的,一紧张一撒谎就老是揪东西,逮什么揪什么。我总不信,眼下看来,真是不得不信。 仿佛过去了盘古开完天女娲造完人那数万年的古寂之后,谢驰终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一下子感觉吊着的那口气下去了,整个人放松的软软摊开在床上。 谢驰很快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来。我一下子手脚收了半边。我们不是第一次睡觉,比睡觉更羞耻百倍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种干净的相眠反而让我束手束脚。 谢驰大约没料到我今天这种反应。他试探着伸手过来搂我,我最后还是一点一点顺着他收回的手滚进他怀里。他轻轻拍了我的背,低声说:“睡吧。” 奇怪。我原先在这床上酝酿那么久,原本打算了彻夜不眠,可是他这话一说完了,我竟然就打了一个哈欠,困意慢慢就涌上来,和谢驰一起拥住我。一夜安眠。 我院子里的床没再修。我一连几天都是在主院睡的。谢驰可能看出来他要是不在,我就睡不着,每日到点了就准时上床哄我睡觉。我有天半夜醒了,身侧空着,书房的灯亮着。后半夜我未眠,谢驰未归。床榻另一侧一直空着。 我的东西依旧还在我的院子。谢驰对于现状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说。 仿佛某种隐秘的心照不宣,彼此小心试探。 又好像某种柔软脆弱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得以窥见微弱天光。 靖州水患的事情终于告了一段落,谢驰随即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有时候被皇帝逮着上完朝就溜回来骚扰我,有时候白天夜里都欺负我,有时候带我去贺听楼蹭吃蹭喝,再有时候趁我不注意就抢小白的零食。 我笑他像条大狗,他就扑我身上又亲又啃的。糊我一脖子口水,恶心死了。我表示十分的嫌弃,然后他就抱起我扔进白玉温池。 得,大好白日又没了。我就从中午摊到晚上。 这一日谢驰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王府数百口人,除了他和我,还有那位侧妃娘娘,打扫的,煮饭的,修枝儿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他偏偏让我跟他一起整理书房旧籍。 我懒得理他。这人又死不要脸。我睡觉,他捏我鼻子,我吃饭,他抢我菜,我下棋,他给我捣乱…… 舒二公子气上来了。不就是书吗?不就整吗?爷陪你弄。弄完了你给爷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俩弄了两天,也才理了不到十一。 实在是没法子。理书就理书,我辛辛苦苦分门别类,这家伙坐在一堆书上乐呵:“清清你看,你快看这本书上,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奇闻,你看啊,清清……”我气得抄起掸子就扔过去,被他轻巧避开。 我干脆翻了书,也席坐着。谢驰又开始整书了。 恰逢一个一直对谢驰有意思的小丫鬟给我们送了饭来,看见我二人的时候,眼神微妙,细看之下,竟还有对我的一点点谴责。她把饭置在案上,对谢驰说:“王爷,小云和您一同整理吧。” “不用。”谢驰说,“清清会和我一起整理的。” 小丫鬟看我一眼,没有放弃:“可是,我看公子……” “你下去吧。”谢驰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清清即使坐在这里,我也十分满意。” 不好意思,给爷整吐了。 小丫鬟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又偷偷摸摸地瞪我,这才出去了。 我拎起旁边地抹布朝谢驰扔过去,他抓在手里,往旁边一放,说:“洗手吃饭。” 好吧,我即使对他一万个不满意,也没必要跟我的卤鸭腿过不去。乖乖洗手吃饭。 吃完饭,我俩都积极多了。气氛一时十分和谐。 我翻着翻着翻出来一个长条盒子。盒子精致,用的是上好的存籍良木,我好奇得很,拿出来,是一幅卷画。 画的是一幅春图,少年人戏游,桃花春水,正是三月风光烂漫。 右上角两句题诗,写得有些潦草。 花飞鸟不语,鱼戏游人惊。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这是我题的。 那是早时出去玩儿的事了。我们一群人结伴春行,谢驰画了一幅画,我当时兴致上来,非要在上面题诗。事后觉得自己那两句实在是毁了一幅画,干脆嘱了谢驰,若是不能替了,便干脆烧掉。 没想到他不仅没烧,反而好好存留至今。 谢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我把画举给他看:“你怎么没烧?” “烧了做什么?”谢驰拿过画,重新卷好放进匣子里。 “写得不好啊。”我说。 谢驰没说话,只是把匣子重新放回架子上。 “有了瑕疵,必非良瑜。”我趴在桌边上看他,“你不是向来都是力求完美,一错而否百篇?” “瑕不掩瑜。”谢驰淡然自若把一摞书放到架子上。 好家伙,真是有够不要脸的。我当他要夸我,没成想这家伙是把自己拔高了一个度。 “况且……”他有些犹犹豫豫的,“你写得,也没那么差。” 算了,不管是有心还是哄我好听,既是谢驰嘴里说出来的赞赏,也是千金难求了。我高兴,整个人都趴在宽大的桌子上,翘着腿研墨。 我无心,偏偏某人有意,正题就不是整书了。 他不多时倾身覆过来,拿起毛笔沾上墨,沿我根骨作画。 墨汁冰冰凉凉的,狼毫并不那么软,有些糙刺,我随着笔迹分分寸寸的战栗。 窗户开着,深秋的阳光已经不晒人了,但是打眼,明晃晃的。 窗前的早早枝开得甚好,细细的蕊红色随着风一小瓣一小瓣落进来,落到书案上,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殷红,混着散落的墨汁,像某种致命又妖娆的吸引。 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大约是我这几日喂的肉奏效了,对我十分维护。它张着嘴,用还不怎么锋利的乳牙去咬谢驰的裤腿。我怕谢驰不耐烦踹他,拉住谢驰:“别打他。” “父代子过。”谢驰咬开宽明袍结,堵住我的呜咽。 我在一片狼藉里哭泣,小白不知道我哭什么,它跟着声声叫。我心里耻意攀上来,几乎要无地自容。 “谢驰,你把它赶出去。”我抓着案沿。 大约我今日实在是太狼狈了,他对我有求必应。他拎住小白后颈从窗户扔出去了。 我自顾不暇,都没来得及揪他是否会伤了小白。 小白隔窗叫着,要从门重新跑进来,谢驰一挥手把门掩了,它挠着门孜孜不懈地继续叫。 我有些不放心:“会不会有人过来啊?” “不会。” 我倒悬在窗沿,目光所及,云天涣散。耳畔大约还有一点点鸟鸣和几声微弱的蝉息。 秋天要结束了。 (上部·完)
第11章 姑娘 又几日,我和谢驰去重几山。 重几山在远郊,山下有村庄,山上有供庙。我们年年都要去一趟,今年也不例外。 马车走在林间小道,灌木丛也很高,阴住刺目的阳光和炽热。林木间各色错落,有些枫红胜火,有些垂朽凋落。 重几山的枫叶一向红得晚些,眼下正是时候。 “谢驰,来猜字谜。”我懒懒倚在他身上,窗开着,慢慢的微风灌进来,几分惬意。 我玩着他的头发:“我先给你出。” “嗯。” “阳春尚未尽,鸣蝉始双飞。”我摸着下巴,又问他,“已双飞好还是始双飞好啊?” “好像不影响。”我自顾自地说,“你猜吧。” “可有奖惩?”谢驰问。 “你猜出来就让你亲一下。”我狡黠地笑着,冲他眨眨眼。话音刚落,他已俯下身来稳住我。这个位置失尽先机,我很快就溃不成军,只能扯着他的衣领求饶。 “你耍赖。”我一被放开就立刻离他远远坐着,好不狼狈,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眼睛和脸红着是怎样光景。 “我猜出来了。”谢驰说。 “我才不信你。”我气鼓鼓瞪着他,转头向着窗外。其实我知道他肯定猜出来了。 我心不服气,又转回来:“现在你来出,我答出来你就跟着马车一路走过去。” 谢驰手指点膝,好一会儿才笑着点点头:“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我一听就知道他要说说什么,心莫名开始慌乱地跳,想也没想就打断他:“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没意思。” 谢驰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趴在车窗上,目光盯着沿途后逝的草木。谢驰没说话,我感觉得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我下意识扶住窗沿,和谢驰对视一眼。临渊拉开帘子,低声说:“前面有一点状况。” 我和谢驰下车,才发现状况是前面有一辆马车横卡在路中央。 旁边站着一个两个年轻女子。瞧着装束打扮,应该是官家女子和近身丫鬟。 白衣管家女子瞧见我们,眼睛立刻睁大了惊喜地走过来,朝谢驰迤迤然施了一礼,巾帕半掩轻声道:“轻笙见过安王殿下。” 好家伙,原来是杜轻笙,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想来有几年没见了。 谢驰背手立着,面容声音一俱冷淡:“杜姑娘,可是有什么麻烦?” 杜轻笙轻掩了面,娇羞道:“小女子与阿碧正欲往宁安寺,不料半途马车出了状况,现下正是为难。” 这儿正是一半一半的地方,往前去重几山下的村庄和往后回城里,都是一大段路。两个姑娘家,只怕是会有不少麻烦了。 “那倒是正好。”我笑道,“我与谢驰正好要去宁安寺,杜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如同行半程?” 杜轻笙把目光投向谢驰。 谢驰微微颔首:“若是杜姑娘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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