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寺虽不知奉的哪家,到底也是信的素食。我与谢驰专于各种猎野,沾得一身血腥气,自是不好再居于寺中。故在山间一平地处盖了一座小屋,屋边便是一汪轻泉,流水飞溅,自上而落,池内水清,游鱼自动。屋内摆设陈简,已是好些年头,除却床榻修过一轮,俱是旧物。来前命人打扫修整,厨具衣物,倒还齐全,住得几日不成问题。 “今日先吃什么?”我和谢驰朝小屋走去。虽是深秋了,也还有山花烂漫绽放,我一路乱采,倒也得了一把,拿软草茎束了,送到谢驰面前:“花俊人俊,配衬殿下。” 谢驰先用眼神表示了一下嫌弃,手却是诚实得很。他心情好了,对我格外和颜:“你想吃什么?” “鱼?” “那就鱼。”他十分爽快。 万没想到他竟然让我捉鱼,还坐在石头上振振有词:“你抓鱼,我来烤,一起吃。天作之合。” 我实在是没什么技巧和经验,弄得衣衫湿透了也没能抓到一条鱼。 我气馁地往石头上一躺:“不吃了!” 谢驰挪到我身边,俯在我耳畔小声道:“叫声谢驰哥哥,就给你抓,怎么样?”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刻乖巧地堆起笑容:“谢驰哥哥。” “清清真乖。”他拽着我重新下水去。 我早就知道……这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泉水清冽,谢驰是暖的。他手握着我去抓鱼,我浑身软得没有力气,指尖次次从光滑的鱼身上划过。 池面漾出粼粼光圈,垂头就可以看见潮湿的散发,一下一下拂过水面。池下鱼水交融,紧密得不可分。 那束花也被摇曳着撞散,破碎凌乱的散铺在水面上。 我跟鱼一样,内里都被破开,被谢驰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一个扔到床上,一个下进锅里。谢驰熬了鱼汤,端到我面前,吹凉了送到我嘴边。我嗓子还是哑的,身上浸到了骨子里的凉,因而不想跟谢驰计较,若是害了寒病,得不偿失。 谢驰抱着我,一点一点用内力为我驱寒。 我忽然问谢驰:“那位杜姑娘,棋艺当真很好?” “确实不错。”谢驰想了一下,“缜密有大局,进退有分寸。” 我眯眯眼没说话。我不笨,世家公子该学的被我爹逼着一样没少学,除了不爱练武,旁的也还算不丢人,唯独下棋特别烂。偏偏谢驰最喜下棋,也独有天赋,书房里至今还有先帝亲赐的一副金棋。 “那位姑娘绣工不错。”我没话找话,“我瞧她那绢帕上绣的彩荷,很是精致。”一想到荷,我脑子里又忽然想起她说和谢驰荷亭一别。荷亭一别是么,再见时绢上绣荷,小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谢驰当真没看出来吗? “你没事看她绣帕看什么?”谢驰皱眉,捏我后颈大了力。 “嘶。”我躲了一下,“看看啊,挺好一姑娘家。” 谢驰松了手:“那正好,一会儿她过来了,你正好多看看,回了京可没这机会了。” “她过来干什么?” “下棋。” “你告诉我们在这儿?” “不是正和了你心意?”谢驰甩手出门。 我闷了一瞬,重新裹了被子侧蜷着。早先说好了不告诉别人的。我连贺听和徐岸都没说过,他倒好,张口就给杜轻笙说了。下棋下棋,跟棋过上一辈子去吧。
第13章 下山 我闷在被子里好一会儿,越想越气不顺得很。门外突然有人敲了门:“王爷在吗?” 是杜轻笙的声音。我心里虽然不悦,也不至于迁怒,披衣挽发打开门。她看见我眼里一丝惊讶:“舒公子。王爷呢?” “不知道。”我靠着门,“杜姑娘找他有事?” “王爷邀我下棋来。”杜轻笙轻笑,看我的眼神有分明的敌意。倒也谈不上敌意,小姑娘家还不至于有这么多心眼,只是任谁瞧见自己心上人跟一个男人暧昧不明的混在一块儿,都会不太高兴。 “那你等等吧。”我让了身,“进来坐吗?” “谢谢舒公子。”她并未客气,坐到桌前。 “要喝茶吗?” “不必,多谢舒公子。” 其实我也没太想给她泡,我最是讨厌的事情,除了下棋,泡茶还算得一样,更何况这位姑娘与我素无交集来,我也不是很想招待她。 “姑娘的侍女没跟过来?” 她落落一笑,大方从容:“阿碧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在寺中歇下。” 官家的女子最是需要避讳,若是没我在这儿,她与谢驰这样孤男寡女要是传出去,明日陛下赐婚的诏书怕是就落下来了。 我都不知道是说她多长了心眼还是少长了心眼。 “听闻殿下与公子旧时交好,舒家出事,殿下……”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打断她:“舒家出事乃是废相心怀逆端,我得一命乃是殿下保避。” “如此恩情,只怕是尝也尝不清。”杜轻笙笑道,“我得闻公子旧诗,公子是自由的人,心怀旷野长风,轻笙心中常有敬意钦羡。只可惜现下受缚,轻笙心中慨叹。” 我笑得特别假:“姑娘过赞了,在下不敢担得。长空近马,其实也比不得淡茶粗麻。” “那也是无可奈何了。”杜轻笙总话里有话,语气听得我不自在,看她一眼,准备出门透口气,她忽然问我:“外祖父同我提起殿下,才绝京都,文冠天下,是天下女子不可多求的良宿。公子以为呢?” 我怔然一瞬,笑道:“自然是的。” “若是寻得这样的归宿,也是轻笙心中的期想。”她眼神直直看着我,像某种无声的逼问。 “挺好。” “陛下也常说殿下如今已是最好的时候,侧王妃进府五年也未有所出,陛下忧心。我心悦殿下,想为殿下分忧。” “嗯。”我看着杜轻笙,脑子里突然开始想别的。我和谢驰遇见她时,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侍女,这明显十分不合理,杜轻笙毕竟是丞相府的小姐,虽是杜丞的外孙女,但也是十分受宠的。杜家怎么放心两个弱女子就这样驾车出门远赴宁安寺祈愿? 谢驰身为王爷,从不会刻意隐藏行踪,有心人若是想查,一查就可知。若是杜轻笙早就已经是筹谋好了,在路上等着,今日种种,只怕也是试探了。 她想做王妃,谢驰身边就最好不要有我。我若是走了,自然最好;我要是不走,也不要碍着她。这是目的。 “听说公子与殿下感情甚笃,想必公子的话,殿下应该多听得进去一二分。”她笑意盈盈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喝了一口:“姑娘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王府冷清,多添些人气,王爷应该也很高兴。” 话音刚落,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门边站着的谢驰,他面容冷淡,身子没动,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几分。 杜轻笙站起来,有几分小姑娘的娇态:“殿下。” “你先回去。”谢驰没看她,紧盯着我,下了逐客令。 “殿下……” “出去。” 杜轻笙轻咬了唇,又看了我一眼,行了礼:“那轻笙告退。” 谢驰走进来,蹲下来与我平视:“舒清之,你什么意思?” 我很久没怎么见他这种生气了。不是那种跳脚,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咬我的那种气。这种眼神,就很像五年前他娶侧妃时,我对他说恭喜,贺喜,祝王爷和侧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样。我斟酌着开口:“王爷如今也有二三了,想来英平长公主殿下也是很想……” “我没问他们!我问你!你怎么想!”他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手就放在膝上,一动不动,神态自若:“自然恭喜王爷。” “你想我娶妻生子?” 我想他娶妻生子吗?我看着谢驰。他脸颊上有一点点泥,鞋上沾了湿土,走进来的地板上有一个个泥印。他眼眶红了,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都在颤。 我忽然想起那老僧说的,所见鸟非鸟,所见鱼非鱼。 那所见什么,可以成真呢? “清清。”谢驰的声音软下来,“你想要什么?” 我这个人就是得到的太多了,所以不知好歹。我从未缺过什么,我又怎么知道我要什么? 我感觉很多话,就这么堵在喉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和谢驰说。 “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草木长青,顽石无心。” 谢驰眼里的期待缓缓熄下去,有一种骇人的死寂。 “顽石,无心?”他低笑一声,“顽石无心。” 他起身朝门外走,我喊了他一声:“谢驰。” “你去哪儿?” 他没回头,声音都听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区别:“去找你的安王妃。” 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走远去,才从屋里出来。门口的石桌子上放着一堆野果子和野菜。我原先和谢驰说鱼汤太腥了,晚上摘一点野菜。他说我麻烦,不摘。我说想吃去年那种果子。他说太远了,不摘。 今年的果子一点都不甜,酸得我牙都倒了。我要让谢驰把那几棵树砍了。 走下山的路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可是年年都要他扶着牵着才走得下去。现在不一样了,我很快就自己走下去了。其实脑子里有一点茫然。 我花了银子买了村里唯一匹马。 老农拦住我:“你这是做什么?” “福满楼的酒浇羊,我馋得很,先回去吃一轮。”我笑笑,摸一摸兜儿才想起平安福落在山上了,“过几日得闲了再来瞧您。” 他一脸不信:“安王呢?” “找他的安王妃去了。”我一夹马肚就走了。毕竟我再多呆上一会儿,肯定会被这个执拗的小老头强行扣在这儿。 马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速度和耐力都很不错。日已半山斜,林间阴影散光绯红,风扯起衣角猎猎作响,马蹄声急促溅起泥土,留下一串串明显的印记。 谢驰追不上来了的。等他发现我不在,大约就知道我自己下山了,等他下山了,就会有人告诉他我已经骑马回城了。那时天就黑了。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等谢驰回去了,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眼下我所有专注全部都在马背上。 “少爷。”小亭看见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高兴地迎上来,“公子用过晚膳吗?”我想起来有许久未见他了,又长高了不少,瞧着更懂事些,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饭菜端我房里吧。” 其他人则都是惊讶,临渊皱眉:“公子怎么独自回来了?”其实都不必问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定是又有了不合。人就是近亲的偏心的,我独自撇了谢驰回来,他们不高兴;小亭瞧我回来了,他就高兴。 “王爷与杜姑娘想必还要祈念几日,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从容容扫他一眼,回了自己院子去。
24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