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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回到殿阁后, 凌冽看见了阚部首领寄来的画像。 羊皮卷上的“隆胎蒙”, 是个皮肤白皙、蓝色眼瞳、红发卷曲的异族人。画师描得细:那人高鼻梁、大鼻头,眼窝深邃、两颊麻斑,一看就并非苗疆人。 所穿衣衫也是凌冽从未见过的异装:上头一圈黑色的短披风,下头却是一件阔摆长衫、一直遮盖到脚面上, 他胸前挂着一个银质吊坠, 一横一竖两道横杠上钉着个小人。 乌宇恬风看见画像后,脸色便更阴沉。 凌冽静坐一旁, 听他们议论,才知道苗语的“隆胎蒙”指的是“番邦人”。 皇兄在时, 西疆贸易繁荣,他曾在京中见过一两个番邦人, 同样高鼻梁、蓝眼睛,留着卷曲山羊胡, 赶着骆驼、驮着货物。 《南境风物》中亦记:蒲干国以西, 是婆罗多居天竺, 天竺外遍诸番国。番国有僧, 或衣白、或袍黑,皆举刑架、宣异教, 常入民舍、巧言令色筹措建番堂以惑众, 惕之惕之*。 看完画像, 殿阁陷入一片死寂。 凉风将悬垂在大理石柱上的帷幔翻得哗哗作响,四部首领一言不发,皆垂首立下。伊赤姆拧着眉摇头, 数次想开口,却在接触到乌宇恬风那渗人的目光后,默默将话收回。 僵硬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 凌冽看着情绪异常的小蛮王,想到他与乌宇洛完全不同的外貌长相,想到他说的那句——他其实不是前任蛮王的儿子…… 凌冽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突然,只闻风声的殿阁内传来“撕拉”一声。 那张绘有“隆胎蒙”的羊皮卷,竟被乌宇恬风生扯成了两半:断裂的豁口将那个番僧劈开,他掐着羊皮卷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暗红色的血。 凌冽呼吸都停了一瞬,双眸也陡然眯起。 “华泰姆!” “大王?!” 众人被骇得脸色惨白,急急上前,伊赤姆大叔用力将羊皮卷夺下来。 “您这——!快去请巫医!” 乌宇恬风身体剧颤、双目燃火,想将那画像粉碎,却被众人压住,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嘶嘶低吼。 眼看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拦他不住,凌冽转动轮椅上前,伸手、拽了拽乌宇恬风小臂,“……我饿了。” 故意放软的清冷声线,有种撩人的软媚。 乌宇恬风一僵,绿眸森森看向凌冽。 凌冽却只轻声道:“我想吃脆烧肉。” “……”充满暴戾情绪的绿瞳转了转,乌宇恬风僵直的腰身终于松乏,他闭上眼,嗓音沙哑,“那个要先涂酱料腌上一会儿的。” 凌冽试着牵住他的手,那渗血的掌心还裹着汗,他笑笑,“没关系,我等着。” 乌宇恬风睁开眼,微微挣了挣,让摁着他的众人放手,然后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再加上一个毛绿蕨,可好?” 凌冽弯下眼睛,“好。”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午饭时,乌宇恬风依着凌冽的要求亲手烤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汁四溢的脆烧肉,小膳房的嬷嬷则素炒了毛绿蕨,佐上菠萝糯米饭:一桌子鲜辣酸甜俱全。 小蛮王难得在白日要了酒,他虽在给凌冽夹菜,但神色恹恹,就连在旁伺候的元宵,都瞧出他的异状。 凌冽见他如此,便给他夹了块肉,“别光喝酒。” 乌宇恬风放下了酒碗,明显心不在焉,吃掉烧肉后,却捧起空碗来扒拉,吓得元宵连忙给他舀米饭。 凌冽眉头压低,眼神晦暗。 用过午饭,乌宇恬风便借口天凉风急,不由分说地将凌冽送回树屋,让元宵照料午睡。他自己则飞快地攀着藤蔓溜下,只给凌冽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又惹您不高兴啦?”元宵问。 凌冽摇头,无措地捏了下手掌。 夜里,鹤拓城下了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洒落在树屋的棕榈棚上。 凌冽心绪不宁,一行十五字的经文,他反反复复抄了一夜,不是错字就是看岔行。后来,他干脆搁笔,命元宵提前点燃满室橘灯,裹上狐裘、倚到窗边听雨。 乌宇恬风回来得晚,他心里想着事,推开门对上凌冽清明双眼,还愣了一瞬。而后,他见凌冽双足就那么□□着踩在牦牛毡上,白皙脚面几乎被长软的牛毛覆盖。 秋夜寒凉、又有落雨,丝丝寒气能顺骨头缝儿沁入心脾。 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哥哥又在胡闹!” 凌冽只觉脚踝一烫,双足就落入到一对宽厚的手掌里。小蛮王金发上沾着雨水,胸腹上蒙着一层水纱,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却又横添几道可怖的擦伤。 “你手怎么……” 乌宇恬风却忽然咬他:“哥哥不乖!” 疼倒不疼,反像轻吮,湿漉漉的,凌冽摸了摸,最终叹了一息,“金创药在第二格柜子里。” 乌宇恬风顿了顿,点头没说什么。 熄灯睡至夜半,凌冽忽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原本揽着他入睡的小蛮王不知何时一个人瑟缩到了树屋的角落里,他抱着双膝、将脑袋埋下,金色的长卷发被他自己扯成一团乱麻。 “……恬恬?”凌冽揉揉眼睛掌灯,却在灯亮时,听见了一声低啜。 “我错了,阿娘你不要打我……” 凌冽连忙掀开絮丝被,撑着自己来到乌宇恬风身边。 躲在角落中的小蛮王被噩梦魇住,他抱着脑袋,疯狂摇头,“我不是,阿娘你看清楚,我不是他!我不是隆胎蒙!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 灯烛摇曳,从来梨涡融融的偏黑面庞上,清泪涟涟。 凌冽的心被攫住,他伸手,试探性地攀上小蛮王双肩,结果乌宇恬风翻身就拱入他怀中,急哭道:“我乖!我会乖乖的!阿娘你快放下刀!” 阿娘?刀? 凌冽眉心一跳,连用力摇晃他,“恬恬,醒醒!” 乌宇恬风的眼前却只有驱不散的浓雾,脚下是不断延伸的黏稠猩红,他颤抖着想跑,身后却总传来女人叫他站住的声音,他惊惶扭头,却看见十根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 那些手指青白而布满伤痕,翻卷的皮肉后,是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女人的五官很精致,眉若远山、鼻峰挺拔,浅浅的美人尖下,一双杏眸却空洞而阴鸷。她的嘴毫无血色,下唇上有一行撕裂的牙印,朝乌宇恬风走来时,脸上尽是嗜血的疯狂—— “死!你们都得死!” 乌宇恬风惊叫,手脚都抽搐起来,他知道这是噩梦,却没法醒来。 “你毁了我一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出生!” 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像凿入脑髓的长钉,一下下敲得乌宇恬风生疼,眼角涌出更多泪水来,“阿娘,求求你,别杀我,不要杀我……” “不是恬恬的错……”凌冽抱着乌宇恬风,一下下轻抚他后背,“不怕了,都过去了。” 小蛮王似乎听进去了,颤抖的身躯渐渐安稳,他含泪噘嘴,如孩子般将拇指塞入嘴中舔吮,“阿娘……” 凌冽忽然想起以前——他还是七皇子时,无论是出于真心或算计,他的嫡母舒氏,曾学了江南哄孩子的歌,轻哼着、拍着他入眠。 吴侬软语,儒雅婉转。 他生母去世得早,那位艳冠后宫的贵妃,很多时候于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虚影。然而当这首江南小调响起,他还是会记起生母身上桂花熏香的甜,还有她笑着、柔婉地唤他七郎。 凌冽抿抿嘴,试着哼起记忆中的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 最后,也不知是这哄睡歌起了作用,还是小蛮王折腾累了,他含着手指,将自己整个蜷起来,苍白唇瓣开合,迷迷糊糊地唤了句“娘”。 凌冽从不唱歌,这小调也只记得两句词,但看小蛮王睡颜,他便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树屋外,濛濛夜雨中,阿幼依和元宵肩并肩撑一柄伞。 小姑娘找元宵玩过一次后,就将元宵当成了朋友,总在元宵差事结束后拉着他一起玩。今夜,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隐秘山洞,找到不少夜里会发光的荧光石。 明明元宵比阿幼依大,但玩起来,阿幼依反而像大姐头,周围总能吸引一圈孩子。 两人走到树屋下,阿幼依正准备约明天再一起,却听见树屋中传来歌声。小小的五圣使眼珠子一转,当即拉着元宵攀上去—— “干什么啊,你们大王经常晚上不睡觉唱……诶?”元宵说了一半,细听之下眼眸瞪大,“王爷?!” 阿幼依挤挤眼,她一早就听出来了。 元宵眼睛顿变铜铃,呼吸都放轻。他两个一高一矮地趴上门缝,只见两人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阿幼依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小丫头伸出食指刮刮脸,“大王羞羞,睡觉还要哄!” 元宵看着凌冽微红的耳根,长叹一息,顿觉自己又老了十岁,他戳了阿幼依一下,“那什么,你有没有助眠安神的熏香?” ○○○ 最终,乌宇恬风还是决定南下。 阚部首领连日寄来的军书中,不仅仅提到了黑苗巫首的动态,还提到——他们在摩莲城附近的深山中,发现了许多废弃不用的番堂,虽已知会附近城主,但却不知有多少隆胎蒙在边境渗入。 临行前,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的乌宇恬风,主动邀凌冽,再去看了藏匿在石壁后的蜜香树。 秋日水小,漆黑石壁上,曾经的万丈银涛变成了薄纱一重,轰鸣的水声也变成潺潺淙淙,河滩上露出不少滚圆的白色鹅卵石,浅碧色的草滩上则开满了浅黄色的花朵。 蜜香树所在的北侧滩涂上,白色树干下的金沙浅了不少。 弥漫水雾散去,曾经浅黄的树叶在秋日里变成深深的藤黄,午后阳光洒落,每片叶子都仿佛散发着煜煜金芒。参天巨树依旧没有结果,也没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远远立于树下,他仰头看着这漂亮的金色伞盖,唇角微挑,“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挺讨厌这一头金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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