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 下蛊? 影十一愣了愣,他慢慢不笑了—— 他的身手确实在小勇士之上,他也一直收着力道。然而,他忽略了索纳西是苗人,驱虫御蛊、懂得用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让着对方,却没想,对方也在让着自己。 影十一僵了半晌,终于妥协,他慢慢抬起右手,三指冲上,“我发誓。” 索纳西看着他,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句简短的誓言,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然后冲躺在地上的影十一伸出手,“窝相信泥。” 影十一看着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来。两人在月下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蹲在林中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倒不知他们队长这是在做什么了—— ○○○ 次日,蛮国大军开拔,将营帐驻扎到了桂山附近。 索纳西带着伤来见过凌冽,解释说之前是遇上了伏击,凌冽没起疑,只让他好生休息,教习的事可以等他伤好再继续。 杀手这几日又来过几次,都没能靠近营帐就被王府影卫和蛮国勇士格杀。 除了之前被乌宇恬风捉住审问的一个,剩下的这群皆是在失败后就选择了服毒自尽。没有给王府影卫留下半点线索,不过影十一对这些杀手的来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戎狄内乱,太后重病。 如今夏暑过半、八月将近,每年这时候的秋闱都会点上两个新的寒门举子。 这群人身后虽无大家族撑腰,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会在朝堂上弄出些动静。小皇帝苦外戚专权日久,肯定要借着秋闱和之后十月份的磨勘给舒家等几个京中大族出点难题。 这些杀手,多半是坐不住的舒家人派来的。 因为舒家虽远在京城,但他们家的姻亲干系却盘根错节,宣城以西的几个武将多少都是舒氏的裙带关系,最易受到舒家摆布、派杀手行刺。 影十一看着帐前耳廓微红、同乌宇恬风推拒着一块烧肉的王爷,决定还是不要禀这些烦心事了—— 王爷难得一笑。 何况,他想起月下那个凶巴巴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南境苗疆,也没什么不好。 …… “我真不想吃。” “次嘛,锅锅你这一餐饭都没吃一块肉肉。” “……我早上喝过鸡汤了。” “鸡汤和烧稚鸡肉是不一样哒!而且这稚鸡是我亲手猎来的,锅锅当真不次一点吗?” “……”凌冽叹了一口气,妥协了,“那你换块小些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块最嫩的胸|脯|肉放到凌冽碗中,他托着双腮,眼睛都弯成一道缝儿,“窝就知道霜庭哥哥坠好了!” 凌冽没说话,旁边的元宵却已经看不下去地砸了碗。 小管事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回到帐篷内继续抄他的大字,顺便又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公狐狸精好会撒娇,王爷根本拿他没辙,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然,乌宇恬风这遭撒娇,并不是只简单想哄凌冽多吃点肉这么简单。 他晨起和勇士们在附近操练,无意中发现了这只毛色漂亮的野山鸡,追山鸡的时候,又意外在凤灵坞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洞,地洞的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大片开阔的地下温泉。 温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蚀成了个上圆、下方的屋室,半圆形的穹顶上正好开了个洞,光线透下来,洒落在下方的几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个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几个能容一人跳入。 乌宇恬风让桂山两部的人在里头仔细勘察,确认无危险后,就想邀凌冽过来泡泡。 距离上次他们去热海温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他知道他们家的漂亮哥哥畏寒,双腿不能动,也让他体凉。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问过毒医和那位中原来的大夫,两人都说多泡热汤对凌冽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所以,他想凌冽多吃一点,泡热汤时体力不足容易昏厥。 听小蛮王讲完来龙去脉,凌冽倒没想到在凤灵坞中还能遇上温泉,念及那温热的池水,他点了点头,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蛮王用“小管事还在写大字、您是不准备让他睡觉”等等给糊弄过去。 最后,他就被乌宇恬风单独拐带到了那地洞中—— 他们去时,天色已晚。 桂山两部的首领做事踏实,已在洞内插上了火把,准备了沐巾和香片,就连浮木颈枕也预备齐全。这样妥帖的布置,让乌宇恬风十分满意,他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骄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凌冽坦然从容了许多。 他径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试试水温后,就挑了那个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叹后,他自然地冲站在一旁的乌宇恬风伸出手,“颈枕和香片递我。” “……”乌宇恬风呆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着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厉害! 神态从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凌冽坦然,他也没了顾及,将身上的银饰和桶筒裤褪去,也扑棱着下了同一池水。不过他没逾矩,与凌冽隔得很远,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边。 上空的洞口正好将月光引入洞内,摇曳的火把和那浅浅的月色将整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染成浅黄。凌冽用过香片,将长发理顺后,就径自躺到了浮木颈枕上、阖眸养神。 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将他僵硬的双膝润得很舒服。 而乌宇恬风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后,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漂亮哥哥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中,一双漂亮的长腿直愣愣地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僵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瞪了凌冽一眼,咬着嘴唇错开视线。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将这称呼过了一遍,也不知凌冽是太放心,还是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 他心中住着猛虎,他心中住着欲兽。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它们出笼,将那些汹涌的、山崩海啸般的渴求,压抑成乖顺、驯服,压抑成小猫、成和风细雨,成他整个人委屈紧紧贴在池壁边、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晕。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坏好坏。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 乌宇恬风一边数着眼前闪烁的光晕,一边想着哥哥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还有蜿蜒腰线末端若隐若现的圣涡,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东西,是身材体型完美的证明。 而凌冽于他,就是神灵。 这厢,乌宇恬风胡思乱想。 那边,凌冽闭着眼睛,也想了许多。 可惜他没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远在天边的京城。 八月将至,今年的秋闱一定不会顺利。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会趁机从外戚和阉党手中挖点权力。而舒氏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悄悄在秋闱时更多的结纳“自己人”。 他凝神,细细将从前在京中飘飘荡荡那么几年的所见所闻理了理。 他素来博闻强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认真思虑,就能将曾经记住的那些琐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记着,建元初年秋闱出了个口齿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门,却胆大包天地敢当众怼得重臣下不来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荐来太学,那位大师德高望重,黄忧勤之流也敬他三分。这小子能得大师青眼、亲自撰文推荐,便等同于有了一重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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