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知,在博大精深的官话里,一句“混蛋”可以有多么得温柔缱绻,可以蕴含多少的不满足和呜咽,可以发生在多少沙哑低泣间,可以在地上、树上,在软塌里、甚至在水底,在他数不尽的旖旎幻想中。 小蛮王听不懂,但观凌冽神色,便晓他脸上带着薄怒。 “唔……”挠了挠头,小蛮王也有些懊恼,他原本只是想凑过来,指一指榆川上的瀛海山。结果一碰到凌冽的嘴唇,他就像着魔一般,哥哥身上香得很,惹得他根本忍不住,想将人整个拆吃入腹。 敬他,爱他。 不轻慢、不孟浪,谦和守礼、恭谨温良。 小蛮王闭上眼睛,在心中又念了一道大巫教给他的各种繁复经文。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暗沉的墨绿色终于消散,在天光完全变黑前,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凌冽耳畔的鬓发,哑着嗓子,“……锅锅对不起。” 凌冽僵了僵,警惕而戒备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呼出一口热气,“你……” 他想问许多,最终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弦月随着星斗挂上穹顶。 小蛮王尴尬地将凌冽从那一团凌乱的牦牛皮中拉起来,手指微微发颤地、替他整理好了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凌冽任由他动作,倒不是他习惯人伺候,只因他浑身发软,仿佛虚耗太过,根本抬不起一指头。 凌冽沉默,小蛮王也懊恼无话。 树屋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夜风吹过雨林的簌簌之声。 “锅锅,我们……”小蛮王开口,话才说一半,树下就遥遥传来一声呼哨,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清亮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小蛮王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惊讶欣喜。 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走到门口,正好同那个攀着藤蔓上来的年轻男子撞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而后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了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苗语。 那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比小蛮王矮上不少,身上穿着对襟蓝染的马褂和长裤,露出的肌肤黝黑,头上还戴着一大盘包头巾,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明亮得很。 小蛮王搂着他的肩膀,上下将人一个打量,高兴地狠狠拍了两下。 而男子却偏了偏头,眼睛一亮,看见了凌冽,最终一连串的苗语里,只隐约让凌冽听懂了“华邑姆”一词。 凌冽皱了皱眉,微微坐直了身子。 “锅锅,这个是……”小蛮王乐呵呵地,拉着男子过来,“窝阿兄!” 比起小蛮王,这男子更不通中原官话,他红着脸、友善地冲凌冽笑笑,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往后退,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往凌冽身上放——他这弟媳妇,长得还真漂亮。 小蛮王许久未见着兄长,整个人说不出的高兴。 原本这样高兴的时候,是要摆上一整桌筵席好好庆祝,但天晚了,小蛮王更担心凌冽,便同兄长解释了一道,抱着凌冽先返回南屋。 灯火点点的殿阁内,元宵远远就拢着袖子等在门口。 八字胡大叔陪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容。 两人看见凌冽和小蛮王,纷纷围上前来。元宵还没松一口气,打眼就看见了凌冽唇瓣上破了好大一块皮,小管事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一垂,又瞧见凌冽身上中衣的领口搭反,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 凌冽在恍惚中,全没注意到小管事惊恐的双眸。 大叔笑着迎上前来,结果灯火一亮,他却陡然惊呼起来,“洛大人?!” 被称呼为“洛大人”的男子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您吓我一跳。” 大叔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管小蛮王还抱着凌冽,他焦急地一把拽住小蛮王手臂,“您怎么把洛大人叫回来了?!” 小蛮王也愣了,“不是您叫阿兄回来的吗?” 这话说出来后,两人对视一眼,表情纷纷变了。 小蛮王严肃起来,他阻止了大叔继续追问,先帮元宵将凌冽送回南屋,又叫来巡逻勇士吩咐好好护卫后,他才带阿兄和大叔两人快步朝西屋去。 凌冽没听懂他们在议论什么,但多少从小蛮王脸上骤变的表情看出点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而元宵红着眼,难得忍住没有哭。 ○○○ 夜风簌簌,晚来欲雨。 进入西屋,小蛮王刚阖上房门,大叔便急急开口,“洛大人,我不是修书请您率部前往桂山盯着百越国动向么?!我告诉过您情况危急,无论如何您不能轻易离开桂山!” 洛满脸疑惑,“不是老师您,传讯叫我回来的么?” “我?传讯?!” “是啊,”洛从里侧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我原本也有些犹豫,但那传讯人拿出了您的亲笔信,辨认过笔迹后,我才相信他归来的。” 小蛮王站得近,先接了那封信,大叔抢步过来,还没碰到信笺,就听见小蛮王轻声道:“……确实相似。” 大叔拧紧了眉头,眉色沉郁。 那封信不仅字迹相同,还模仿着他的语气说了许多殿阁近况,并将百越国和谈之事讲明。若非大叔清晰地记着自己从未写过什么信,他自己都要相信这封信出自他的手笔。 洛观弟弟面色不虞,也后知后觉地回过些味儿来,“……我现在就动身回去!” “阿兄等等!”小蛮王将人拦住,抿着嘴将那封信缓缓地拍到旁边的桌案上,他压着眉头,心中将这几日来的发生的一切过了一道,而后他摇了摇头,“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他们肯定是一早就算计好了。” 从百越国的小王子被俘虏的那一刻开始,百越就悄悄联络上了蛮国内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表面上被胁迫、给出了优渥的条件,暗地里却找人伪造信件、将蛮国在桂山的提前布置瓦解。 他不畏战,也不怕国内那几股各怀心思的势力。 只是—— 小蛮王的指尖在那封信上烦躁地点了点,碧色眼眸也阴沉了许多,他不明白:峤烙那傻子还在他们手上,一旦开战,百越国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他会脾气好到不杀那蠢货? “那传讯的人……” 大叔似乎还想追问,小蛮王却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再问,对方既能够伪造出以假乱真的信笺,必不会在传讯人身上留下任何线索,他拍了拍洛的肩膀,“那桂山附近……?” “军队倒都还留在那里,”洛面露惭色,“但我……走得急,没交待他们什么。” “军队在便好,”小蛮王安慰地冲兄长笑了笑,“阿兄不必自责,是敌人太狡猾。” 洛茫然地点点头,神情却还是很低落。 大叔也知现下不是责怪谁的时候,只能长叹一口气,想法尽量弥补。他找来心腹,要他找人快马加鞭前往桂山报信,然后又着人加强殿阁巡防,尤其对乾达和亲近他的两个部落严防死守。 兄弟重逢的喜悦被搅散,西屋内的三人一时无言。 还是小蛮王先开口,他看着兄长苦笑了一声,“原本,是想约阿兄不醉不归的。” 洛也跟着苦笑,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叔瞧他俩这样,也摇了摇头,恍惚中却忽然想起了凌冽曾经同他说过的那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什么的,他原本没找着契机,如今看着意外归来的洛,大叔却忽然有了个主意—— 次日。 乾达刚刚送走灵巫,就在自家大门口被两个殿阁勇士拦住。 勇士们恭恭敬敬地对乾达说,洛大人归来,小蛮王想要讨要几坛子吟花酒。 乾达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而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心情甚好,“这是应当的、应当的,二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命人去取。” 等两个勇士搬着酒坛离开,乾达才缓缓掩去了脸上的笑容,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父女俩灰色的眼眸中,都涌动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吟花酒被送入了殿阁中—— 乾达家跟随送酒的管家,看见八字胡大叔笑盈盈地出来接了美酒。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听见西屋内确实有觥筹交错之声,这才放心地回去复命。 实际上,西屋内只得大叔一人,他斜倚在桌旁,玩儿似的将两只空酒杯叮叮当当地碰响。 小蛮王则带着兄长,悄悄潜出了殿阁,他又调了数千精兵跟着兄长,让他在殿阁附近的望天树上潜伏。待一切都布置妥当,两人于郁郁葱葱的树冠中并肩而立—— 洛看身边小蛮王若有意、若无意看向南屋的眼神,轻轻笑了笑,用手肘捅了弟弟一下,“还惦记呢?” 他的眼神揶揄,小蛮王挑眉,“阿兄笑话我?” 洛摆摆手,他只是想起大叔昨夜说出种种计策后,默默补的那句“这些都是王爷的主意”,还有在树屋内,惊鸿一瞥,他又想起凌冽那双腿。 洛叹了一口气,嘱咐道:“……好好待人家。” “当然,”小蛮王极郑重,“我一定会的。” 洛却不怎么相信,昨天他亲眼所见——那位王爷的嘴破了皮、眼角也红,怎么看都是被他这粗野的弟弟欺负狠了。洛有些忧虑,想了想,开口道:“还有,把你那套野蛮行径收一收,他们中原人很讲究的。” 小蛮王撅了噘嘴,想分辨什么。 洛却没给他机会,絮絮道:“我听说,中原人嫁娶,讲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说因为种种原因吧,你们之间错过了许多礼节,但弟弟,你有好好问过人家的名字、写庚帖交换么?” “……” 这次,小蛮王傻了。 瞧他这样,洛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招暂且稳住了弟弟。 那位中原来的王爷冰肌玉骨的,一看就是个斯文人。等平定了百越事,他想托人往南洋买点儿用在身上的好药,这般聪慧漂亮的人,别被自己这傻弟弟给折腾坏了。 他操心,但小蛮王却意识到了这问题要紧—— 他当真没同漂亮哥哥交换过庚帖,也不知哥哥的字号、八字和生辰! 小蛮王握了握拳,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心想:等此间事了,他一定要讨要来哥哥的合欢庚帖,然后好好学中原汉字,漂漂亮亮地学会哥哥的名字。 兄弟两各怀心思,殿阁南屋内的凌冽却已穿戴整齐。 他高束着长发,慢腾腾地用新裁的手帕擦拭着短剑。 元宵在他身后整理着发带和抹额,小管事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地劝,“王爷,您为什么非要去赴约呢?蛮国的女人,她们浑身是毒、玩蛇、骑蟾蜍,无论大小都、都好可怕的!” 想起那条巨蛇,元宵觉得自己小腿肚都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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