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 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 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也是到了此刻,众人才发现舒明义不见了。 舒明义虽为舒家人,但一路走来深明大义,逢战必拼命,不仅是定国公和汉人士兵,就连蛮国勇士都对他敬重三分,只是尹元担心百姓迁怒,故意没有当众封赏他,而是准备私下授将予赏。 结果在军中寻了三道,都没见着舒明义。 问了王亮,他也说在攻城后就分开了,只知道舒明义在安定门下待过一段时间。 而舒明义身边的亲卫,也只说小舒将军在城破后,主动留下来断后,战局混乱,他们忙于应付戎狄勇士,没人看见舒明义到底去了何处。 元宵等也跟着归京的百姓们上京,拿着定国公府的文牒,通过重重封锁进入京城。 …… 这些消息,凌冽是靠坐在软垫上听羽书一一禀报的,除此之外,羽书还带来了满面焦急的季鸿,由他带来了关于“简先生”的下落—— 原来,昨夜他们离开祭龙山后。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简先生的身份行踪,让流民们得知他就是挑起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躲藏在寺院中的多是京中的妇孺老弱,她们听着这个消息,便三五成群地跟着简先生下山,在山道上故意发出怪声音吓他。 深夜山中无光,那哀嚎和惨呼让简先生头皮发麻。 他心神一乱,脚下就踏空,整个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楼梯就滚落。 妇孺们见他滚下山,也没有深追,只是手挽手地站在山林中,目光空幽地看着那静默的黑色山川。 跟着简先生的暗卫们本想上前相护,但羽书留下的王府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这群人制住。倒是那简先生滚了一遭,神志清醒不少,他强撑着从泥地中爬起,似乎还想回京去完成他未尽的大业。 但走没有多远,就被一个小孩丢了石头。 简先生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边还有只瞎了眼的癞皮狗。 小孩见他转过头,害怕地缩缩脖子,最后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恨恨看向简先生:“……还、还我娘命来!戎狄狗!” 他说完,身后那条狗还似模似样地叫唤了一声。 简先生看着小男孩,忽然嗤笑一声:娘?命?戎狄? 他摇摇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谁,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贵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根本不听简先生的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边的狗也狂吠起来,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见过简先生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戎狄簇拥着进城。 小孩子的石头,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简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东西——针线盒、锄头柄,愤怒的百姓从一个到五个,最后越来越多。无论简先生说什么,他们都认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恶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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