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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