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憋着怒火的百姓们扎成了马蜂窝。 已走入皇城的伊稚查对此浑然不觉,还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他看着宫禁中的红墙碧瓦,总觉得中原皇廷的汉人挺会享受,或许他们戎狄将来也可以学着在草原上盖一个皇宫? 他这厢走着,全没注意到身后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少。 而简先生已带着几个戎狄武士早早地等在了明光殿外,他身后还捆着一个妇人,似乎就是当初在他下令屠城时、简先生一力用命保下来的某个深宫贵妇。 “她是北宁王的养母,”简先生看着伊稚查,“可用她做人质。” 伊稚查“哦?”了一声,他绕着那妇人转了一圈,五十余岁的太皇太后已没了从前的明艳,他撇撇嘴,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顺手就将人拽过来,丢给了身后两个勇士。 简先生看他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暗中摇摇头:音单愚鲁,伊稚查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大王!简先生!不好了!汉人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宫禁!” “哈——?!”伊稚查愣了一下,“四面八方?!” 他不甘心地推开那个武士,自己往前跑了两步,结果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定安门外升起浓烟滚滚,伊稚查咬了咬牙,“怎、怎会这么快?!” 简先生低下头笑,心说:这里是中原皇廷,听说那位禁军首领已经投诚,自然是没有比他更熟悉京城布防的人,有他在,这宫禁被破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面上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担忧模样,建议伊稚查挟持舒氏太皇太后上城楼,然后他会想法找到退路,带着伊稚查脱身、返回北境去。 “回去?!” “您的士兵再多,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您能守多久呢?”简先生反问,“当日屠城,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宫廷仓库内的美酒佳肴都被消耗了大半,如今城内的屯粮,只怕根本撑不过三日。” 伊稚查抿抿嘴,“那就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 简先生还想说什么,又有一个戎狄武士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明光殿前的云龙浮雕上,“大王,事情不好了,摩提部落的小王子反了,他在漠北草原自立为王,与汉人约定划山为界、永不来犯!” “你说什么?!”这次,伊稚查终于慌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摩提部落在整个戎狄中连八大部落都不算,老头领从前还跪在他面前舔过他的靴子,后来老头领病死,留下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子,当初南下时,他也因此没算上这个部落。 熟料,一时失足,竟酿成大祸。 那武士支支吾吾,还说中原汉人狡猾,在得到此讯后学了憋足的翟语往城内大喊,听得武士们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不少人更是直接弃城而逃,准备返还漠北草原、追随新王。 “反了……!他们当真是反了!” 伊稚查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想过还会这样,他拿起马鞭又放,最后恶狠狠地凌空抽了几下,愤愤地捉起舒氏就往定安门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中原不要……不要也罢,我得回草原、回草原上……” 简先生耸耸肩,没多说什么,他只推说自己还要安排守城,让伊稚查先走。 伊稚查心烦意乱,自然没有细想,只是带着人如简先生所愿上了城楼。 城下,是源源不断的攻城士兵。 他们的数量超乎了伊稚查的想象,而勇猛程度也同他在京城、云州遇到的全然不同,伊稚查还未来得及惊讶,面上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一只箭簇擦着他的脖子,嗖地一声射过。 伊稚查只觉颈侧一痛,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后背发凉。 这样精妙的箭法、这样顽强而强悍的士兵…… 一些从前的记忆瞬间如水中巨鳄般浮出,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只有、只有那支被他和大哥整个用计烧死在山中的中原汉人,才会……才会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 若无简先生帮助…… 伊稚查后退两步,躲在了他最看不上的中原女人身后。 他唤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中解救出来。 然后才正了正神色,扬声怒吼、吸引了城楼下所有士兵目光,他推着舒氏上前,朝汉人讲明白他的诉求——戎狄和锦朝作战多年,他倒不担心军中有懂翟语的翻译。 其实也用不上翻译,即使他们“母子”数年未见、容貌气质上多有改变,但凌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舒氏、这位他曾经真心敬如亲母的女人。 舒氏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 淑仪宸皇贵妃生得比她美,儿子也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运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来说,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顺利离开京城,就会派人将这位“母亲”送回。 众人看着站在城楼上的太皇太后,一时也没了注意。 舒氏在后宫无功无过,虽说外戚专权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缘故,但舒家造反之时,她已被小皇帝软禁在后宫中,即便再十恶不赦,也曾是凌冽养母,从三岁到十七岁,她也陪了凌冽十余年时光。 生恩与养恩同样重,此事旁人都说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来考量。 红日高升,渐渐洒满了整个定安门,凌冽仰头,看着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的舒氏,忽然觉得她同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如今被五花大绑推上来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妇,眼中也没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里忖度着此事的后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边的乌宇恬风忽然啐了一口,他仰头冲着城楼上的伊稚查骂道:“我当你们戎狄多厉害呢?不过是群缩头乌龟、躲在妇人身后,什么父母养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这一连串的话用的都是苗语,伊稚查听不懂,却隐约猜测乌宇恬风在骂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讽的性子,他从舒氏身后探出脑袋,也指着乌宇恬风破口大骂,用戎狄翟语说他算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凭什么替汉人王爷做决定,两军商议怎么容许外人鸟叫…… 那翻译听得脸上青白一阵,犹犹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污言秽语说给眼前的贵人们听。 结果,不等他开口,骑在黑马上的乌宇恬风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问我算什么东西?” 他策马上前两步,与凌冽的白马并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中原拐走了我们家漂亮哥哥回去!我们交换了合欢庚帖,还有天地日月神明为证,啧,怎么能算外人?” 小蛮王说的是蛮语,语速飞快,语调上扬。 若不解释,听不懂的人多半要以为他还在骂人。 “……”翻译看看小蛮王,又看看城墙上因听不懂而气得面红耳赤的戎狄大王,整个噎住。 比骂人,伊稚查明显不是小蛮王对手。 小蛮王虽是一国大王,但在阵前对骂这事儿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听不懂苗语,他就来了兴致,脸上还是带着笑,神态动作都好像是在讽刺、调侃对方,但他说的,却是—— “嘿嘿,两个黄鹂鸣翠柳,哥哥赏月我喝酒。” 翻译傻眼了。 听懂的蛮国勇士们忍不住窃笑,他们一笑,更让听不懂的汉人士兵们以为蛮国大王在骂戎狄,于是他们也跟着笑,议论纷纷、直说骂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声,眼睛都气红了。 乌宇恬风再道:“窗含西岭千秋雪,同榻而卧好欢悦。” 翻译:“……” 凌冽:“……”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刚才心中难点犹疑也被他这么一番胡闹给打断,他看了看身侧这个骄傲而笑得十分灿烂的小家伙,摇摇头,“你还懂戎狄翟语?”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没学会这个。 乌宇恬风却在同伊稚查“骂战”的间隙,笑着冲凌冽挤挤眼睛,“专门为哥哥学的。” 凌冽睨他,最终忍不住笑了。 定国公尹元看着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在阵前打情骂俏,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恼火地冲身边人下令,让人趁着伊稚查的目光被乌宇恬风吸引,找机会从两侧攻进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楼上骂骂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从没见过大锦北宁王笑,他只见过在战场上拼杀的凌冽,那时候的他双眼似寒冰,总是寒着脸将他们的武士斩于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原男人,竟然是会笑的。 而且,笑起来还那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发痴,而后就被那蛮国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属光泽从那蛮国大王的方向发过来,伊稚查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乌宇恬风的攻击,小蛮王于暗器一道并不娴熟,他抛出来的东西,很明显只是一枚衣扣。 “不许看!”他的戎狄翟语有些生涩,但音调却很阴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后他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语,偏偏还要跟他讲什么苗语!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乌宇恬风很想冲城墙上的戎狄大王扮鬼脸——谁让他蠢。 伊稚查怒气攻心,若非是身边两个武士阻拦,他就要冲下去和乌宇恬风理论了,他嗖地一下拔出长刀,正准备架上舒氏的脖子,整个城楼就轰地一震—— 那禁军指挥使王亮说服了舒明义,两人一道儿,带着五千人的小队,从一处枯井中淌着水,进入了宫禁内——他从前在宫中被人排挤欺凌,便生了些报复心思,从一个老太监处打听了这条道路,偷了不少宫中东西变卖。 那老太监收下他的“买路钱”后,还叼着烟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他告诉王亮,宫禁看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实际上,不过只是一方精美的鸟笼,里面的贵人都想出去,还接二连三地想跑出去。 当时的王亮太小,并没有明白老太监话里的深意,后来回想,王亮却懂了什么: 宫中曾有贵人,贿|赂了老太监,也从这条水道跑出去过。 不过事到如今,王亮也不会再去想,这贵人到底是谁了,三朝更迭、老太监也已经死了。过去之事,也就让它同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鸟笼,一起湮灭吧。 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却还有一些腐臭的积水,他按着记忆穿过两个拐角,终于找到了向上的通路,他攀住了宫中井壁上的凹槽,一点点往上爬,然后放下了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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