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凌冽腿疾痊愈, 武将们反生出追随之心——比起那个年仅九岁还弃城而逃的废物小皇帝, 他们更仰慕英豪, 有了一切事定后、或许能推举北宁王登基的心思来。 凌冽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显山露水, 背地里却在诸将集结、准备开拔上京前, 专程拜会了定国公尹元。凌冽没带影卫, 也不要乌宇恬风、小团子作陪,只提二两新茶,往定国公府找尹老先生下了一局棋。 深夏江南, 时雨初降。 凌冽披着乌宇恬风给他围上的新衣,手中捧着热茶,笑眯眯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篓内:“是我输了。” 定国公则是看着棋盘上盘桓的阵势, 最终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凌冽点点头。 “可是……”定国公压低了眉心,多少有些不明白。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待击退了戎狄,定要将他捉回论处,几位王爷身处中原腹地,自然没有北宁王统兵的功绩,此刻,只要凌冽点头,定国公和麾下武将,都会愿意拥他称帝。 滔天权柄、山河天下,垂衣拱手可得。 可凌冽今日前来,只字不提天下朝堂,只同他摆了一局《草木谱》。 此谱是前秦苻坚率兵犯晋时,晋国的征讨大都督谢安一边同自家子侄下棋,一边排兵布阵、胸有成竹: 在外战场以少胜多,赢下了著名的淝水之战,以八万人之兵力击退数八十万人大军*。在内棋局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谓绝世棋谱,进退有度、布置精密,既有攻心,又有巧计。 先帝文弱,因病不幸早逝,膝下只得小皇帝一人,可惜此人愚鲁,为人刚愎自用,弃城而逃失却民心。凌冽虽为小皇帝的皇叔,又被迫和亲、为人男妻,但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为人处世,定国公都觉得他更出挑一些。 老人拧眉看凌冽,凌冽却恰好偏着头,看了看房檐上垂落的雨帘,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凉了,时候也不早了,他该来接我了,定国公,告辞了。” 定国公刚开始,还没明白凌冽口中的“他”是谁。 可府中家丁恰巧来报,转头就看见遥遥一柄油纸伞,伞下正是一绺过于炫目的金色长卷发。老人吹了吹胡子,终于在凌冽身后掀翻了棋盘,转身过去、再不看凌冽一眼。 凌冽好笑,略拱了拱手,就脚步轻快地走向乌宇恬风。 天下再好,也不如心上人。 凌冽走过去,不等乌宇恬风问就先抢了伞柄,他侧了侧伞面挡住定国公府中诸人视线,踮起脚尖来亲了他家可爱的小蛮子一口,而后,捉了乌宇恬风的手,就将他带离了大门口。 “咦?”乌宇恬风忙扶住伞,疑惑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传入定国公耳廓。 老人起身,愤愤看着他们离开。 他跺了跺脚,恼火地将手一背:原以为是明主再临,谁料却还是个痴情种! 有了军士和百姓的支持,蛮国大军在江南等了三日,就集结到各地前来驰援的兵马数十万记,浩浩荡荡的人群布满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粼粼甲光亮耀四周青山。 凌冽和乌宇恬风并肩策马,一道儿立在阵前。 新扎的点将台上,尹元老将军披甲戴兜鍪,难得地同几位老将军一道儿登台,其中就包括凌冽同舒明义一道儿并肩作战在江南的,那位枪|法极佳的养老将军。 舒明义依旧牵着他那匹枣红马,背着长|枪,满面肃穆地站在蛮国大军一侧。 他身边是小勇士索纳西,还有桑秀那位来自遂耶部的心上人,遂耶部原不在乌宇恬风点将的范围之内,但他专程过来央了乌宇恬风,让他答允带着他一道儿上京。 乌宇恬风念及桑秀的好,便破例答允了他的请求。 舒明义的左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伤一直没好,孙太医劝过多次,希望他能静养休息,可舒家两兄弟伏诛后,舒明义就变得沉默寡言而执拗,依旧逢战必上。 最后孙太医没了办法,只能每日过来给他检查,同毒医一道儿改良了他的药方。 点将台上,尹元的陈词慷慨激昂,三军愤慨,势要杀入京城、同戎狄决一死战。 凌冽却故意没上台,只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策马站在蛮国大军当中,远远看着众位将军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微微翻动的胡须。 “哥哥你不上去吗?”乌宇恬风偏头问。 凌冽笑着摇摇头,一跃翻身上马,“不去了。” 战前点将,一国主帅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发,也该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气。 乌宇恬风看着骑在马上的北宁王,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钦敦江畔、持弓击杀乾达的英姿,他虽不知凌冽为何不上点将台,但哥哥决定好的事儿,他就觉得是正确的。 于是小蛮王浅浅一笑,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人在军中策马并肩、相视而笑的样子,正巧被点将台上的定国公尹元几个看见,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陈词的声音都顿了顿,最后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叹一气—— 罢了,人各有志。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又有一队人马,从海上赶来,他们形容憔悴、戎装也极乱,不等尹元皱眉,为首一人就扑通跪倒在凌冽马前,他脸上带着血污,双手上还捧着一个红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朗声叫道:“罪臣宫中禁军指挥使王亮,特来投诚、奉上恶首!” 凌冽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步。 指挥使王亮打开了怀中箱子,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人头。 看清那人头的五官面貌时,凌冽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盒中,装得分明是小皇帝凌玜的脑袋。 王亮面色苍白,双目中都拉满了血丝,他伏地将小皇帝的脑袋举高,朗声道:“此人自私,不顾京城百姓安危弃城而逃,实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从前襄助恶人,如今只愿能投诚贵军为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禁军也连连顿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军中。 凌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让王亮起身,收下了这群人。 小皇帝凌玜那颗脑袋上,似乎还保留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表情——惊讶、不甘还有恐惧,想他小小年纪登基,平衡后宫和前朝多少势力,自以为将宫中禁军牢牢抓在手里,却还是被这群人背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后来王府影卫查过,知这王亮出生贫寒,在宫中当差时、常被那些出生高门的子弟排挤,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皇帝路过,救下了被罚的王亮,从此,就渐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心腹。 凌冽不知这两人如何走到这一步,只看王亮捧着箱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长叹,勒紧了马缰、带着小蛮王和一众大军,朝着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里之外,京城。 早早班师的戎狄大军在简先生的排布下,将投石、弓|弩|车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鱼雷、黑|火|药,在城楼上,简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块。 伊稚查在旁看着觉得好笑,“先生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简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脸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伊稚查就觉得头顶的太阳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缘故,京城内空荡荡的,没能离开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听见翠鸟莺啼和蝉鸣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脸,“先生操劳,晚上我请先生吃酒。” 他哼着小调往回走,一边嚷嚷着想要女人,一边又让人去备美酒,直到远离开城楼到简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来两个亲信,让他们悄悄盯住简先生。 两个亲信愣了愣,“您……怀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声,“他到底是中原汉人,无欲无求地帮了我们这么久,我不信他没有半点儿私心。你们远远盯着,有什么异状速来禀报就是。” 亲信领命离开,心中慨叹大王的谨慎。 而站在烈日城楼下的简先生,似乎对伊稚查的防备没有觉察,他擦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便吩咐手底下人继续摆弄好防御工事。 他没要任何人陪,轻车熟路地在皇宫中找到了冷宫所在位置。 那宫门上的牌匾已经大火烧去了大半,门口的铜锁却还是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在门槛上的小小托盘中,还摆着一份稀粥和一个馒头,看上去是今天刚送来的。 微微开合的宫门露出一道缝隙,里面荒草满地、落叶无数,还有已经干涸的荷花池。 简先生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远远才有一个小士兵拿着钥匙跑来—— 他本就在宫中当差,皇宫被破后就哭爹喊娘地抱着戎狄大腿自愿当俘虏、做奴隶,见着简先生,他忙堆起满脸殷勤:“您、您要进去啊?我这就给您开门!” 简先生看着小士兵,他嘴角挂着油渍,说话间,扑面而来一股肉腥味儿。 见简先生目光,小士兵双腿一颤,有些打悚地跪地磕头,“小的、小的也是饿极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这样!里头的人好好的,没死!您信我!” 简先生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的笑声吓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简先生是要杀他还是要罚他,脸色都青白了许多。 “好了,人没事就成,”简先生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不急于一时。” 他潇洒转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却因此被吓得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坐在冷宫门口哭起来,那腥臊味儿顺着门缝传进去,熏得里头出来的一个嬷嬷掩住口鼻。 她凉凉看了一眼门口的稀粥馒头,最终愤愤转身回到殿内,狠狠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奉命监视简先生的两个戎狄小勇士看见这些,极快地返回伊稚查身边向他禀报这一切。 “冷宫?”伊稚查斜倚在属于中原皇帝的九龙金座上,手中蹲着那只头颅酒樽,他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口中,隐约记着冷宫里似乎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么太皇太后。 伊稚查眯眯眼,让那人再盯紧。 回想当年,简先生来到他和母亲帐中时,这个清瘦的中原人嘴里叼着一把无柄利刃,眼神雪亮凶狠,像极了草原上被浑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还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闷闷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座上盘桓的九条真龙。 他倒忘了,简先生一早教过他: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大军终于穿过了平原、翻过山峦来到了鲁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鲁郡太守季鸿和京中逃出来的起居注虞书早早就带人恭候在此,时隔两世,凌冽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刚直的“探花郎”,看着执拗在马前冲他行礼的季鸿,凌冽仿佛又听见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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