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还抬起了放在旁边的酒樽,冲简先生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简先生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伊稚查这只酒樽呈圆形,外围镶嵌了宝石、镀了黄金,可即便装饰得再精致,简先生也记得这只酒樽原本的模样——戎狄从前的大太子音单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森然头骨被剖开,剜出脑髓,洗净炮制盛酒。 “怎么瞧先生眼神,好似并不赞同的我的做法?”伊稚查放下酒樽,命亲信传讯——要余下大军集结退到两侧高地,若提笪能成功,大军就会顺势攻打秦州;若不能,他们便退回到京畿去。 吩咐完,伊稚查才道:“您不是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么?” 简先生摇摇头,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没告诉伊稚查,其实背叛过一次的人更好用。 是谓: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不过像伊稚查这样肆无忌惮、能将异母兄弟的脑袋做成酒樽的人,他倒觉得没必要讲这么多,戎狄死多少、如何死,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简先生看着帐外渐渐高起的明日,唇角绽放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他们不过是他借来的一柄利刃,用来涤荡清净山河,待烈火焚尽,天地河山定重归明君。 ○○○ 青州境内,堤坝之上。 奉命而来的狸昌族骑兵,从没想到中原还有这样的疯子。 简先生只告诉他们,淮河上游这处堤坝是个潜在风险,若叫中原人炸毁,必成山洪冲击大军。果然他们赶来后,就在堤坝下看见了无数埋着的黑|火|药,还有几个正在点燃引线的蛮国勇士。 他们弯弓欲射,却从旁杀出这么个一点就炸、身后还拉着一车桐油的疯子。 狸昌族骑兵提着马缰踟蹰了一会儿,带头那位便有了决断。他语调飞快地说着戎狄翟语,带头朝韩乡晨扑过去,韩乡晨一愣,咬牙正准备点燃身上的炸|药,那狸昌族的武士就挥刀砍向了他持火把的手臂。 韩乡晨势单力薄,他护着火把,就无法兼顾身后的小板车。 剩下的戎狄骑兵趁势而上,扑上去抢走了那一车桐油。 站在下方的蛮国勇士已点燃了引线,见堤坝上出现了敌人也不好再上前,只能退到安全位置、攀着两岸垂落的绳索先撤离。 结果才上岸,就看见戎狄倒掉了油坛中桐油,涤荡干净坛子、就地取水往下泼。 有一两组引线因此被扑灭,负责的蛮国勇士还想上前,才走了一步,就被身边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可是……”他的话才说一半,就听见呯呯数声,堤坝下,戎狄还没来得及扑灭的炸药被引燃,那扇形的石墙上,目所能见地裂开了数道豁口,淮河水顺裂缝汩汩流出,却没能冲垮大坝。 随着水流的流速增加,石墙上的豁口也越来越大,整个堤坝上发出了恐怖的咔嚓声。 此刻,无论是谁凑上去,都可能会被涌出来的河水吞没。 那勇士不敢动了,他身边的蛮国勇士们也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堤坝——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点燃炸|药,但威力算好的炸药被搅局的戎狄破坏了大半,如今竟是进退维谷。 倒是在堤坝上的狸昌族骑兵松了一口气,只要堤坝不毁,没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便算大功一件。 他们不再同韩乡晨纠缠,且战且退,结果身后却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又有一队汉人从他们离开的小道上蹿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个手持长|枪、身骑一匹枣红马,他虽站在逆光中,但狸昌族的头领却很快认出这人,分明就是刚才往他们帐前叫阵的那个汉人将军。 狸昌族头领心中一惊:阵中迎战的,是大太子音单帐下、曾经的第一猛士提笪。 此人骁勇英武,使得一手好鞭,骑猎功夫上佳,手上力气也大,那双铁|鞭在战场上,可不止一次击碎敌人的头盖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枣红马动了动马蹄,踏着堤坝摇摇欲坠的石墙上前。 狸昌族头领也在此刻看清楚——马背上悬着的,分明就是提笪的头颅。 他骇然看向那持长|枪的年轻将军,他身上沾满了血污,胸前的铠甲也破开了大大的豁口,可面色冷肃,活像是庙宇中漫天神佛脚下的狰狞恶鬼。 狸昌族头领一时忘了反应,就这么一顿间,叫韩乡晨找到机会。 他低头将火把凑近身上引线,结果那嘶嘶声却又惊醒了发愣的狸昌族头领,他咬咬牙,忽然不管不顾地策马撞向韩乡晨,冲击的巨大力道将他连人带马掀翻,冰冷的淮河水,一下就扑灭了火把和引线。 就连他腰间捆着的炸|药管,也被凉水浸湿了一半。 狸昌族头领双目赤红,不等韩乡晨反应就又大吼一声扑上来——提笪已死,他若再失败,那族人往后在伊稚查手下都不会过上好日子。 韩乡晨也被他激起了真火,丢了火把,与他缠斗。 他们四手四脚、毫无形象地在沾满了黑色桐油的河水中扭打,体力上,韩乡晨略逊一筹,很快就被那狸昌族头领摁到了水中—— 冰冷腥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韩乡晨的口鼻,他呛了两口水后,猛地一用力,闭着眼睛狠狠用脑袋撞了狸昌族头领一下,趁着他眼冒金星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那辆小车,坛子中的桐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水流方向汇集到了坝口。 大坝之下,那些未被点燃的炸|药还埋在原处。 桐油遇火则燃,戎狄骑兵觉得危险,再不管头领和韩乡晨,转身准备原路撤离。可一转身就又被那队横刀立马的汉人官兵拦住,他们像不怕死一般,整整齐齐地挡在大坝上。 戎狄骑兵们嚷嚷起来,“汉人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们的吱哇乱叫舒明义听不懂,但他身后的亲兵出言提醒道:“将军,那桐油危险,我们先撤吧。” 舒明义看看在水中的韩乡晨,又瞥眼看大坝裂开了数道豁口的墙体,他摇摇头,将挂在马背上的提笪头颅摘下来抛给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撤。” 士兵瞪大了眼睛,舒明义却摆摆手,他握紧手中长|枪,直朝着戎狄而进。 主将不离,士兵不退。 这群士兵,虽说是皇室派给舒明义“剿匪”的禁军,但他们年纪相仿,太白山上死守一战,也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点保家卫国的豪情,为兵为将,首要的可不就是“忠义”二字。 见亲兵们不退,舒明义没回头,眼中却闪过了一抹亮光。 他手中长|枪劲扫,当场就削断了一个戎狄的腿,鲜血喷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一条飘扬开的红绸。戎狄骑兵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下更怯,阵型散乱中又被砍杀几人。 “呸——”地一声,韩乡晨吐掉了口中的半个耳朵。 他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松开手,狸昌族头领缓缓从河面下浮起:他双目圆睁、满面淤青,手指甲上全部都是同韩乡晨撕打间扯下的皮肉和血,脖颈上青紫色的掌印指明了他的死因。 韩乡晨跪在尸体旁,发虚的眼睛看清楚大坝上还有人后,他急了,冲舒明义大喝道:“快走!别留在这儿!再待下去你们会死的!” 舒明义一枪将一个戎狄骑兵戳下大坝,闻言,也只是冲韩乡晨遥遥一笑,“你都没走,我自然也不会退。” 韩乡晨不认识舒明义,看他年轻,只当他是个心怀热血的儿郎,他心下一酸,险些被舒明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灼伤: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人当真把他当能共进退、同生死的同袍了…… 韩乡晨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一把脸,结果却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浮着无数黑黢黢的桐油,他顿了顿,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以防万一的火折子,最终板起脸,冲舒明义斥道:“……快走!别给我添乱!” 他早该死了。 早该在戎狄大军合围北戎山的时候死了。 他捏了捏胸口包着两层油纸的火折子,蓄起了最后的力量握紧长剑,劈杀开几个戎狄骑兵,极快地淌水来到舒明义身旁,他刻意低头,避开了舒明义灿烂的笑脸,也没给他打招呼,直接扯过舒明义马头、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根本不服舒明义管,直接驮着他朝岸上跑去。 “喂——你——!!” 韩乡晨只是后退两步,冲舒明义摆摆手,然后冲剩下的士兵涩声喊道:“走啊!快走——!”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韩乡晨没多解释,自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摊开的油布中两枚火折子都保存得极好,干燥得没有沾上一点儿水渍。 舒明义在狂奔的马匹上仓促回头,一看见韩乡晨手中的东西,就骇然得长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乡晨拨开了木制的塞子,他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红色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手背上的桐油,火蛇蜿蜒而下,几乎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 桐油引火的速度极快,浮浮沉沉的江面上,来不及逃窜的戎狄也被点燃。 灼热的气浪迫得汉人官兵们连连后退,狸昌族的戎狄骑兵却因满身沾满油污而极快地被火舌吞没。 被烈焰焚烧的激|痛让戎狄骑兵们发出了困兽般的惨呼,更忘记了河面上也浮沉着桐油,他们下意识就往冰凉的河水中滚,想扑灭身上钻心刺骨的痛,却因此染上更多的火油、腾起更高的火。 而站在大坝边缘,身上的衣衫都被烧化的韩乡晨,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笑看一眼江南的方向,就张开双臂、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轰隆一声,山摇地动。 舒明义终于勒住发狂的马,转身欲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满裂口的大坝破开,声势浩大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峡谷,通天巨浪将所过之处的巨石、树木和房屋都吞没。 清澈的河水渐渐变黄,如出笼猛兽,呼啸着扑杀向戎狄驻扎的山谷。 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戎狄军队被裹挟进水流,岐镇附近的军帐、拒马也悉数消失在了滚滚泥水中。秦州太守负责带兵断后,放下下游三道闸口,以防四溢的河水冲入下游城镇中。 而埋伏在两侧高山上的蛮国勇士乘胜追击,纷纷持弓而出,簇簇箭雨落,将狼狈逃窜的敌人射杀在泥泞中。 “……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山中的腥风,微微吹起了凌冽墨发,他捏紧马缰,小声一叹。 这是从前在宫中读书时,老太傅点在《易辞》中的一句,老先生给他和皇兄讲为君为臣、讲知人善任,说帝王权术、说权御制衡的道理—— 一次不忠,万事勿用。 但同时,若能原谅背叛者,这个叛徒会因为那点惭愧之心,百倍地报答你。
162 首页 上一页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