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街巷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披甲战马疾驰出来,其速之快, 吓得不少孩子尖叫起来。稍大的几个也不再打闹了,急急忙忙地让到路边, 而其中一个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则不慎滑倒、跌在了路中间。 策马的十个三十来岁的黑衣汉子, 眼看路中央跌坐着个孩子, 他喝骂着, 半点没有要勒马的意思, 男孩被吓白了脸,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高头大马“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男孩的乳娘也被吓住, 手软脚软地根本没法儿上前。 眼看这粉雕玉琢的男孩就要血溅当场, 却又有一人从旁边的暗巷中蹿出, 一把抱起那个小男孩、原地一滚就离开了马蹄下。 而飞驰的战马是停也不停,直踏着小男孩掉落的虎头帽而去。 小小的虎头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重击,瞬间就干瘪下去、染满了雪泥。 抱着小男孩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皱眉看了一眼那疾驰而去的战马,然后才抱着男孩起身,软声哄道:“好了好了, 没事了,都没事了。” 男孩刚才被吓得收声,这会儿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花。 抱着他的男子却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块被压得有些塌的糖糕递给他,“喏,哥哥给你糖吃,没事儿了,别哭了。” 男孩这个年纪,正是爱吃糖的时候,看见了糖糕就被吸引了视线,眼泪汪汪地捏住了糖糕,这才后知后觉地用奶音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旁边愣住的仆役和乳娘也急急回神,围上前来千恩万谢。 其中一个妇人擦了擦小男孩的脸,然后转过身来冲男人再拜,“公子大恩,还望告知姓名,好方便家主人来日报答一二。” 男人却摆摆手,只轻轻捏了小男孩的脸颊一下:“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心。” 那妇人还想拦,可景华街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男人和妇人同时抬头,只见刚才那个策马疾驰的汉子又返回来,他看了站在妇人身边的男人一眼,笑道:“正欲往宣威将军府上寻你呢,小舒将军。” 舒明义皱了皱眉,也终于认出了男人是宫中禁军指挥使,只能冲身后的妇人道了抱歉,然后冲他伸出手。 指挥使将舒明义给拉上马,然后七拐八扭地带着他来到了京中的一处秦楼楚馆。 不等舒明义问,指挥使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给推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雅间内的绿色纱帐飘飘荡荡,窗边则坐着一个晃浪着双腿的明黄色人影,见舒明义进来,他只是笑了笑,道:“下雪了——” 一看见他,舒明义当场跪下:“拜见陛下。” 小皇帝嘻嘻一笑,“小叔父不必多礼。” 舒明义哪里敢应,他不是他父亲和伯父,眼前人年纪再小,同他们家再有姻亲关系,也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伏在地上,“陛下抬爱,微臣不敢。”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他才挥挥手,“那,舒爱卿平身吧。” 舒明义这才敢站起来,俯身垂首站在一边。 小皇帝侧身看着京中大雪,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朕也挺羡慕他们的”。舒明义不解地抬头,却只是透过小皇帝的身影,看见了远处在景华街上玩雪的几个孩子。 舒明义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小皇帝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才正色回头,同舒明义说道:“朕冲年登基,身边虎狼环伺,北有戎狄、南有蛮夷,朝中又有奸臣横行,无论做什么,都是百上加斤。舒爱卿,朕知道你在为皇叔的事情怨朕,但你们又何曾懂过朕——” 这话便重了,舒明义只好又告罪地跪下去。 小皇帝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舒爱卿,你知道么,若是能选,朕倒希望自己生在平家,也不必在皇室受这些窝囊气……” 舒明义跪在地上,心中实在揣摸不出小皇帝找他是要做什么。 结果,小皇帝下一刻就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安平郡王欲反,爱卿你知道么?” “……什么?!”舒明义大骇,忍不住抬起了头。 安平郡王远在蜀中,素年在外得名声都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遛鸟玩玉器,上表的文章也是文辞不通,在京中闹出不少笑话,只要提起他,旁人都会说他是胸无点墨、不堪重用,怎么会突然造反? 小皇帝眸色沉沉,仿佛只是在试探。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您……”舒明义想说要慎言,但对方是皇帝,他又不好开口。 小皇帝却拍了拍手,让指挥使进来,指挥使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书页、账册和密信,每一样内容都触目惊心——证明了小皇帝所言非虚,安平郡王确实在密谋造反。 舒明义惊骇之下,却又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小皇帝,“此事要紧,陛下为何单独请臣前来。微臣年轻,又无兵权,实在不知可以帮上陛下什……” 小皇帝抬起手,阻止了舒明义继续往下说,他咯咯一笑,托起腮帮看向舒明义,“当然是因为舒爱卿在江南平乱功劳极大,朕觉得舒爱卿可堪大用,而且不与朝中人朋党,能让朕信任啊。” 舒明义皱眉,还想说什么。 小皇帝却只示意指挥使将自己的密诏递给舒明义,诏书上朱笔写着,封舒明义为正一品平南将军,让他率领五万兵马南下,并且将西州大营的虎符交给他、任由他调兵。 这样大的权力,在舒明义看来,已经是越级,他实在不明白——朝中多得是比他有资历的武将,而且,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看,小皇帝应当十分不看重他才是,怎么如今突然态度大变? 小皇帝见他还有犹疑,便小声“嘘”了一下,示意舒明义看看周围,才神秘道:“不然,爱卿以为,缘何朕不带黄忧勤,也不直接在宫中、朝堂上召见你?” 舒明义心中七上八下,却最终还是怀了私心——他不想留在京中,不想面对着成日里就在算计朋党、想要得到更多军权,想逼着他去和武将世家联姻的父母。 他被小皇帝说服,领命去了。 而指挥使送舒明义走远后,回来才担忧地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陛下,您看舒明义他……到底知不知情?” 小皇帝看着窗外的雪,只哼笑道:“无论他知不知情,他都已经成了我的局中人。” “可是……”指挥使担忧,“若他倒是在阵前,发现是他们舒家要反……陛下您给他的兵权不会太多了么?您就不怕、不怕他反过来帮着舒家和安平郡王对付我们吗?” 小皇帝哼哼一笑,“西州兵马本就是暗中听命于舒家的,那虎符给他、他也调不动人马。” 指挥使一愣。 “他若站在舒家一边,朕给他派过去的五万精兵会先杀了他,他在舒家这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名望、受族中叔伯看重,朕不认为舒楚仪会轻易放弃他,即便放弃,他害死弟弟唯一的儿子,我信他们兄弟之间会出现龃龉。” “至于舒明义,这人当年敢于公开同家族唱反调,送朕的皇叔南下,又在江南事上如此出力,朕看他是个忠义人,定然能分得清是非曲直。他若坚持忠君,必定会成为瓦解外戚的力量。” 小皇帝笑着,伸出手聚了一抔雪,捏雪团。 “可陛下,他即便忠君,这样以来不是立功了么?将来、难道不会成为下一个舒楚仪么?” 小皇帝看也不看他,似笑非笑道:“一个对自己亲眷都能狠心痛下杀手的人,即便他忠心耿耿,你说——又有谁敢投靠他呢?” 指挥使一愣,而后颈子就是一凉。 眼前的小男孩只有八岁,心智却已谋算至这般:懂得逼着舒明义对舒家兵戈相向,让他在忠君和家族间做出选择,而无论他如何选择,最后都是铲除外戚的好手段。 所谓一石三鸟、心狠手辣。 小皇帝看了面色苍白的指挥使一眼,笑着将手中的雪吹散,他看了看飞雪渐大的天穹,轻轻道:“今夜风雪不歇,明日新年,定是晴天。” ○○○ 建初二年正月,南境蛮国初一日是艳阳天。 碧蓝色的穹顶上没有一丝云,白色的飞鸟一圈圈盘桓在苍麓山周围。 乌宇恬风依凌冽所言收着力道,只要了一回便拥着他心爱的哥哥卧下,今晨,更能早早打来水烧开,拒绝了元宵的帮忙,亲自伺候着凌冽起床。 清晨的阳光穿过重叠叶冠,悄无声息地洒满整间树屋。 凌冽拥着絮丝被坐在床上,人还没完全醒,只是揉了揉眼睛,伸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别到脑后,迷瞪瞪地盯着絮丝被上的一小片花纹怔忡了半晌。 乌宇恬风端着水进来,他打水的时候草草在河边匀面,金色的发丝随手挽了个发髻在脑后。凌冽回头,看见的就是一个躲在铜盆蒸腾雾气后、蓬松金卷发挽得似云髻的小蛮子。 中原女子嫁做人后都要改装,云髻算最常见的一种妇人发式。 想到小蛮子曾经趴在床上跟他撒娇,一点儿不见脸红地说出什么“小娇妻”,凌冽看着他端着铜盆的模样,唇边忍不住地绽放出一抹满足的笑。 “哥哥擦脸。”乌宇恬风把拧干的帕帕举高。 凌冽接过帕子在手,却顺势给他金灿灿的小蛮子匀了匀面。 “唔!”乌宇恬风被暖烘烘的帕子挡住双眼,“我已经洗过啦!” 凌冽却还是坚持,认认真真地给他了脸,然后自己洗漱好后,冲铜镜面前的凳子努努嘴,示意小蛮王坐过去。 乌宇恬风乖乖听话,但他还是看着镜子中的凌冽忍不住问,“哥哥要帮我编小辫子吗?” 凌冽拿着梳子,也看着镜中的小蛮王勾起嘴角,“没,今日是新年,按着我们中原的习俗要穿新衣服,哥哥给恬恬梳个相合的发式。” 乌宇恬风眨眨眼,听懂凌冽的意思后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你要送我新衣服?!” 凌冽摁他肩膀,“乖,坐好。” 凌冽一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在头顶扎了一束,然后扣上了银色的簪扣,剩下的卷发半散在脑后。这时候,凌冽才叫来元宵,让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套衣服取出—— 小管事今日也还上了新装,他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冲着凌冽和乌宇恬风拱手后,便从衣柜地下捧出了两套早就藏好的衣服,乌宇恬风那一件叠放在衣匣的上面,元宵便先奉给他。 只一眼,乌宇恬风就看出来了—— 两套衣衫除了颜色不同,材质和外形上十分相似,缎子上的纹饰精致而漂亮,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让元宵帮忙,自己则是凑过去给乌宇恬风正好衣冠。 靛青色的交领蜀锦穿在乌宇恬风身上,配上他那出挑高大的身材,确实惹眼,而这套衣衫凌冽买的时候,就想着将来在春秋还能穿,里面并没有夹绒,若真出门,还可在外面披上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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