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开口,却见内侍掀帘而入,跪地高呼:“四王妃诞下一子,陛下要赏赐什么?” 殿内一时静寂,侯佳宁依旧维持着完美的笑容,我忽然觉得熟悉,仿佛揽镜自照。她笑着贺喜,我便也跟着贺喜,唯有帝王面色沉沉。 “赏赐什么?他爹还虎视眈眈着,等朕死了不就什么都得到了?” 话中怨恨毫不掩饰,一时殿内人齐齐跪下,不敢再去触碰他的逆鳞。 我知道他的怨恨,他的担忧,却看着他遮掩去这些不甘,又换上一副喜庆的假面,我不由得赞叹,我与侯佳宁在他面前,还是略逊一筹。 “纪家有护驾之功,纪家女为后为妃,光耀门楣,待皇孙抓周之时,将传国玉玺备上便是了。” 侯佳宁立刻顺势跪下叩谢隆恩:“陛下英明。” 我亦趁机叩首,他重新审视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你便去吧。” “不要忘记,你是为了什么而去的。” 我再次跪倒在地,额头与地板相撞之际,我听见我的心在低语:为了爱我的人,为了我爱的人,我必须拼尽全力走向苍茫的人间。 侯笑寒看着我,只好苦笑:“从前我觉得我很了解殿下。” “如今再看,我竟然完全猜不透你了。” “你猜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你。”我骑着马,故意绕得离他远些。 “你不该来的。”他座下黑马聪慧,不动声色地紧随我身后,保持着并不唐突的距离。 “你明明知道,我只是个弃子,乱臣贼子,看似被帝王重新启用,不过是做给江那边的将领们看的。” “赶紧弃暗投明,现在重重有赏。” 侯笑寒短促地笑了一声,行军路上军纪严明,无人敢随意喧闹,于是他的笑声便如此突兀,连匆匆的马蹄也掩饰不住。 “你跟着我,会死的。” “皇帝不会希望我活着。” 我目视前方,天边有成群的鸦雀,像纸上混乱的墨团,他在身后,似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留在那里也会死。”我开口,冷峭的风穿林而来,带着泥土冰雪的味道。 “我无心帝位,但四皇子不会这么认为。”我回头,看见侯笑寒的眉眼冷峭,一如大殿之上模糊的面孔。 “更何况,你我皆是帝王的棋子,离他太近,谁知道哪天会烧了我来为他取暖呢?” “堂姐……”侯笑寒久违地沉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堂姐她……” “她说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必担忧。” “八公主一切安好。”侯笑寒似乎不知道还能给我分享些什么,只提起八公主,说起回纥内乱,乌恩奇果真如他所说成功篡位夺权,三皇子妄想与其重新结盟,派去的使臣却被斩首示众,斥责其为乱臣贼子,有辱王朝先祖,终究是两边交恶,关系破裂。所幸八公主没有受到牵连,如今在回纥部落仍然有所庇护。 我只觉得不幸中亦有万幸,若是八公主没有远嫁,此刻不知道又是何种命运。 “你为什么会输?”我开口,侯笑寒在身后骑行,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脸上一片迷茫。 但我知道是他装的。 我便大声开口:“你不会输的。” 他连忙伸长手要捂住我的嘴,我狠狠咬在他的手指,在快要出血时又松开。 “所以你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的性格,爱剑走偏锋,常死地中求生。 他唯有叹气:“我不得如此。” “是我的错,让殿下担心了。” 但这还不是我最终要获得的答案。 晚上安营扎寨,我故意避开人群,来到侯笑寒的帐篷外,守卫见是我,便也没有阻拦放我入内。 帐中一切简陋,油灯也无多一盏,侯笑寒坐于桌前推演战术,光线黯淡,我看不清他,他应该也看不清我,却又心有灵犀,头也不抬,便道:“是你来了。” 我却不接话,只将腰间玉佩摘落,扔在他桌前,侯笑寒在看清玉佩样式时脸色一僵,四周寂静,唯有一屋暗灯,伴着他深邃的眉眼在夜色中翻涌。
第32章 玉佩 “侯笑寒。”当我念出他的名字,才发现我也并非如此平静。 “为什么,这枚玉佩会藏在坟茔中?” “那副官是何人?为何会有你的玉佩?” 帐中灯火凄迷,寒气逼人,侯笑寒只披了外套,神色明灭,望向我时,眼底的痛苦稍纵即逝,掩面狂笑,这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让人恍惚。 当他将手移开,露出的却是一张疲惫又淡然的脸,有这么一瞬间,他的身影竟与某个此生最恨的人影重叠。 “看来都是天意。”他开口道,我却警惕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巧,就让殿下找出来这枚玉佩呢?” 我将桌上的玉佩捡回,冰凉的质感一如那夜苍凉的月色,惨淡的月光照拂过一座座无名的孤坟,唯有碑上雕刻的蔷薇鲜艳,永不凋谢。 又是谁人所刻?又是谁人指引我?难道真是天意吗? 侯笑寒不愿意再回答我,从他口中依然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另一个人,他却是更加警惕:“宁玉并没有来找过我,我赶到后山时,只有一地打斗的痕迹,宁玉已不知所踪。” “啊,原来是这样。”我对侯笑寒笑了一笑,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只是还不想出现在我们面前。” 侯笑寒陷入了久违的尴尬,我很少看见他窘迫的时刻,多日的奔波让他更为憔悴,我并不是非要问出些什么,只对他说好好休息,打算转身离去时他却是拉住了我。 我转头,又望见那双从不肯与我交心却又看似情深的眼睛。 “你不问我......”他似乎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我只道:“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三皇子竖子一个,不足与谋,身边群狼环伺,他率军南下,不过是想要靠大战来掩饰内部混乱,尽可能排除异己,我已不愿留在他身边,他亦对我生疑……” “那日一战,三皇子早已安排了死士,只等混战中将我击杀在船……” “所以你将计就计,顺势落入江中,假装是战败的俘虏,侯佳宁在外替你周旋,最终你不止逃离了三皇子,又重获皇帝重用。”我静静开口,侯笑寒依旧没有松手,只是叹气道:“不过是从一个虎口落入另一个虎口,殿下何必取笑我。” “你不该下山,也不该来金陵,更不该跟着我……”他越说越低声,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在干扰他的谋划。 “那时我被囚于宫中,是否也是你们故意不让我知道有关于你的消息?” “你总是自顾自地以为是保护,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保护我……”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侯笑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将玉佩放在他的掌心:“物归原主,也请将我的玉佩还给我。” 他却是将掌心的玉佩推还给我:“这枚玉佩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我腰间这枚,本来也该属于我。” 要从中原直入江南,必争之地便是襄阳,襄阳失守,直入金陵便指日可待。 我与侯笑寒自那夜争执后便不再说话,甚至连见面次数也不多。驻守城中已十日有余,敌军却迟迟未到,我登上城楼,远眺群山,绿绿青青,无端地想起逃亡的夜晚时看见的磷磷鬼火,那样绮丽的绿光,似乎还保留着生前的人影,伫立在丛林间注视着我。 有风起,风中终于传来大兵压城的气势,火势自天际席卷而来,乘着狂风肆虐,所到之处皆为焦土,火光冲天,世界亮如白昼,仿佛置身那夜在火中沸腾的长安。 侯笑寒站在城墙之上,铁甲泛银光,刀剑带雪意,身后是和他一样的战士,为了什么而死战,为了什么而死守。 焚烧的灰烬飘摇不断,不止不休,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沾污了人的眼与脸。我伸手擦去脸上的余灰,划出一刀长长的黑迹,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福至心灵之极抬头,望见侯笑寒在对我笑,笑中有哀,浓丽深邃的眉目被灰烬与盔甲掩盖,只剩下嘴唇一张一合,对我说着:别害怕。 城下一片焦黑,一切陨灭在漫天大火中。敌袭自深夜而来,月亮升至中央,高悬于世却不做最公正的审判,只冷眼旁观血光飞溅的战场。 敌军的爬墙高梯已到城下,城墙的小洞却伸出小钩,精巧地将梯子固定在一个离城墙不远不近的位子,敌军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妄图抢占先机,却不想城上士兵已经备好了热油,一桶接一桶地泼洒而下,再点燃火把,火焰顺着油势越来越猖狂,高梯上的人转瞬便被烧得漆黑,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墙脚,发出痛苦绝望的声音。 我往下看去,看见支离破碎的身体,看见面目模糊的脸庞,火光与哀鸣共存,那夜的鬼火与白色的亡灵聚众狂欢,叫嚣着渴求着更盛大的死亡。 我最终还是拿起了箭,爬上城墙的是一张年轻的脸,或许他也不知道在为谁而战,在叫嚷着别杀我和我杀了你的混乱间,我的箭矢已经刺穿他的喉咙,钉死在城墙上,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神情。 血慢慢氤氲,仿佛要在腐烂的血肉中开出花。侯笑寒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我举起弓弦,箭尖亦对准他的方向,他从不畏惧,固执地向我走来,盔甲掩映之下,好一双怜爱的眼睛,如宝玉,似琉璃,在纷飞战火中注视着我。 我松开弓弦,箭矢飞速擦过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不顾一切地刺入他身后举刀之人的眉心。 “想杀你的人太多了。”我道。 他只是笑,仍由脸上伤口的血溢出。 “幸好。”他将挂在胸口的玉佩举起,向我示意。 “还有你在。” “至少此刻,我们还会在一起。” ---- 开学了
第33章 无衣 等其他人从主帐都离开,我才走了进去。我的衣袖尚有未干的血迹,满脸都是火焰烧尽的余污,伸手去擦,血与灰便混做了一片。 侯笑寒唤人打来了水,他先伸手试探了温度,再取下帕子向我招手,示意我过来。 一夜惊心动魄,那样狂烈的大火,如脓血附着于每一寸土地,我并非第一次见证战争的残酷,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却依然忍不住颤抖。 我站在原地,帐外雨声落地,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朦胧。 侯笑寒向我走来,尚带热气的手帕慢慢贴近我的脸,见我没有抗拒,他才放心地为我擦拭。动作轻柔,仿佛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我缓缓闭眼:“你不累吗?你又何必为我做这些事?” “我是来替那人监视你的。” 他不回答,只是温柔地为我分开额前有些长的头发,小心地擦拭黏在上面的灰屑。再睁开眼时,我只看见灯火中那张温暖的脸,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儿郎,温书习字,亲切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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