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酒桌上众人都已喝得头昏脑胀,管事却执意要洛芙献上一曲,冷风灌入珠帘,洛芙抱着琵琶,身影在风中单薄,我站在她身侧,相视一笑。 她执琵琶,我奏玉笛,一如从前那般默契,清浊相济,轻重相兼,座上人潦倒,有人听了竟然开始失声痛哭,拍打着栏杆对月呐喊:“苍天负我——苍天负我——” 水上行船确实要比在陆上安全,没有人认出我,但我还是尽可能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才走出船舱透气。黑夜铺天盖地,像一座无情的监狱,将一切囚禁其中,我靠着记忆辨别天上的星星,像勺子一样的是北斗,指向的便是北方,北方…… 也不知侯笑寒是否去到了西北,此刻又身在何处。 我始终有预感,那不会是我们最后的诀别,更诡谲的命运还在我的身后,一如此夜残月,不过只展露了残缺半角。 我又想到了四嫂与兄长,想到九公主,想到回纥的王子,想到孤身下山却不得善终的宁玉……夏天的夜晚竟也如此寒凉,不知姓名的鸟儿掠过水面,天际遥遥,一切都在晃荡,像葬礼一样凄凉。 我望着远方,远方的城池近了,逐渐模糊变清晰,酒旗飘摇,人语声近了,洛芙出现在我身侧,她什么都没说,我却是明白了。 “殿下,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您自己了。”洛芙朝我展颜一笑,笑中带泪:“抱歉我不能陪殿下一起走,这条船需要我。” 我尊重她的选择,我也相信洛芙,她本就是自由自在的乐者,乐声当流淌在清风明月天涯海角,而不是深锁的牢笼。 我向她行礼,发现辞别之礼我越来越得心应手,或许是这一生离别太多,有太多的离别让我遗憾,能好好道别便一定要好好道别。 下了船,我穿梭在人海之中,忽然感觉头上一轻,发髻松乱,木簪掉落在地,一如当年八公主那枚金玉簪子,也是这般不可违抗地滚落在我脚边。
第27章 坟冢 南方的城镇总是依水而建,行于山林草丛,也似乎能听见水流淌的声音。这里少有灰沉的天空与沙尘,黄沙被绿水青山尽数挡回,我抬头,望向远处澄明的天空,有飞鸟相与,并着袅袅炊烟而还。南方战乱少有波及,然而匪祸不断,村庄中的人也不敢收留像我这样身分不明的逃难者,给些吃食便打发我了事。 有好心的牧童给我指了方向:“沿着这小路一直上去,半山腰有座土地庙,不过庙后面是一片坟场,埋了一些早年来这打仗的士兵。” 我谢过牧童,不过是坟场,一路上死人也见得够多了,何况是已经入土的呢? 我扯来一把狗尾草,一圈一圈地缠绕,按着记忆编成一只戒指,举过头顶看太阳,日头便被我锁在戒指中。路边流浪的小狗跟在我身后,我将半边馒头分给它,它或许是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傻子,鼓足勇气跟在我的脚后,见我没有要赶走它的意思,欢快地汪汪叫了起来。 路边的杨柳垂下浓阴,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烂漫,我在无人的小道上吹起玉笛,小狗不懂音乐,以为我在与它玩弄,围着我跑圈,棕黄的小尾巴翘得极高。 我笑,笑完后又开始惆怅,路上的柳树招摇,有风拂面,似乎在劝慰我别再哀愁,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无比迷茫,一瞬间失去了方向,只能按着牧童的指引,先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熬过这将要到来的黑夜。 沿着小路一路往上,果真有一座有些破败的土地庙,神台上的瓜果供奉早已被人偷享,不过香火未烬,应该时常有人前来上香供奉。 两边蒲团也算干净,我拍了拍灰,虔诚跪下,双手合十,对着乐呵呵的土地公神像道声歉,想来神明若有形,也不至于夜晚化身来惩戒我这个落魄王子。 打算起身时又重新跪下,对着神像更虔诚地说出我的心愿,列祖列宗,神佛在上,如若有灵,请护佑在他们身旁。 我再一次双手合十,闭眼聆听,庙中唯有风声萧萧,破落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一阵一阵,比断弦的琵琶还难听。 小黄狗毛绒绒的,十分温暖,它围在我脚边安睡。我也有些困倦,抱着小狗,却是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有杂声,我本就浅眠,听到声音后立刻惊醒,我从庙后门走出,借着月光望去,只能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在挖坟,他们没有工具,便用捡来的木棍撬起泥土。 满地狼藉,那片坟地埋的是战死的士兵,从前应该还有人看守祭拜,不过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有些只剩下白骨,他们便扔了骨头只要盔甲,或是在泥土中扒拉看看是否还有值钱的东西。 夜间有枭声凄厉,月光惨白,照见白骨森然,我只觉得愤怒,没多想便跑过去制止。 其中一人破口大骂:“死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他们,不如捡些破铜烂铁去换钱。” 另一人拿着木棒乱捅,泥土四溅,其中一个坟冢最为豪华,有棺木,碑刻也比别人精致,月光照在石碑之上,我终于看清,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唯有一朵盛放的蔷薇,刀刻锋利,一道蜿蜒为枝叶,一道曲折成花瓣。 如此熟悉,似是在何处见过,我只能抱着那块石碑,不断抚摸上面的纹路,渴望能从这些曲折的线条上看出其中掩埋的秘密。 棺木被那两人打开,里面并没有尸体腐烂的气味,只有一套残缺不全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弧光。 那两人高兴极了,伸手便去打捞,边摸索边对我戏谑:“小哥,别装模作样了,我们拿完剩下的都留给你。” 我只是冷笑:“你真这么想?” 那人也跟着笑,却是从棺材里扯出一把短剑,直直向我刺来:“看你细皮嫩肉,煮来也是能吃的。” “要怪就怪你多管闲事!”他不太会使剑,几次都被我躲过,另一人拿着木棍就要敲在我头上,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往两人脸上一扬,那两人吃痛却仍带着狠劲,不管不顾地向前乱戳,我没有武器只能躲闪,那剑的人却怪叫起来,竟然是小黄狗咬在了他的腿上。 他怒极,狠狠向小狗砍去,一时血腥四溢,小狗也不肯松开,我直接冲了过去,对准那人的关节使劲,咔嚓一声硬是把他的胳膊拧断。 我将那把短剑夺过,按理来说我应该就此打住,但我的手先一步做出了选择,轻轻一划,那人的脖子就多了一道红线,鲜血迸溅,玷污了我的脸,久违的,还带着热气的鲜血,缓缓滚落至我的脚边。 另一个人被这一系列变动吓疯了,尖叫着逃离,夜晚的深林回荡着他的怪叫,我只是沉默地割断倒在脚边那人的衣袖,给被砍了腿的小狗包扎,小狗哼哼唧唧,伸出舌头舔在我的手心,我想摸摸头,却发现手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便转了身,想要擦拭干净,却发现浑身都被鲜血浸染过一样,我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拿着衣袖擦拭短剑上的血迹。 月光下,剑身寒凉,一如那些散落的白骨,泛着诡异的莹光。 我看着剑身上的花纹,却又再一次被震惊到,这把剑竟然与兄长的过河剑如此相似,一长一短,是为子母剑,而过河是母亲赠予兄长的,她也从未透漏过这把剑的经历,更不要说这世间还有另一把同源的短剑。 我扶着棺木看向里面残存的盔甲,黑甲红绳,亦是如此熟悉,再往里面摸,摸到一片冰凉圆润之物,我掏出来,更是万分震惊。 这是一块太过熟悉的玉,与我曾从不离身的平安扣,一模一样的玉。 清晨时分,露水未歇,牧童的短笛便已吹响,我抱着小狗向他走去,他一开始见我还带着笑意,瞥见我衣袖的血迹,转瞬又开始惊恐,我只是将受伤的小狗交付与他:“替我照顾好这只小狗,怪可怜的,跟着我,只会受伤。” 那孩子也是心善,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小狗,他大概以为我也受了伤,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勉强一笑,却是问的其他:“庙后面的坟场,埋的是什么人?” 牧童皱眉,思索片刻,道:“这边以前多土匪水匪,官府拿他们没办法,有一年来了军队……” “是侯家的军队吧,队苦战多日方才拿下据点,死伤战士不少,南方天气尸骨不好保存便埋在这里了,以前还常有人打理,现在天下大乱,大家都各管各的去了。” “侯家何人领军呢?”我继续追问那牧童又思索了一会:“就是现在很出名的那个,在西北的大将军,还有他的弟弟。” 我握紧系在腰间的玉佩,无端地,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毋庸置疑,这必然会是侯笑寒口中那枚遗失的玉佩。 我大笑着挥别牧童,昨夜倚在棺材边静坐,月色森然,照见一切如霜雪,我望着棺中残片,却并不恐惧,棺材的主人或许也在此刻注视着我,或许他们藏匿的答案便在此处,命运指引着我,一如启明星永远指向北方,不可抗拒地来到这座石碑前。 脚下的道路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我必须向前走去,藏在袖中的短剑冰凉,宛如命运的白色鬼影,化了实体与我紧紧相贴。
第28章 金陵 江东多湖泊,行船要比走路方便,有好心的商船愿意捎我一程,船主女儿天真烂漫,正是爱做梦的年纪,一路都在甲板上闲聊,说起前不久四皇子大婚,采购了许多鲜花苏绣,纪家给新娘送行的船堵满了码头,嫁妆一箱接一箱,送来的花卉快要填满每一条街道,红莲蔷薇晚香玉,牡丹金盏紫蔷薇,要什么有什么,红尘十丈,金陵独占八分的热闹。 “那可真是盛大的婚礼啊。”小孩不知忧愁,支着下巴开始畅享,“我也想做王妃。” “不过如果嫁给你我也是愿意的,毕竟你长得也很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 听见四哥再娶时我并不震惊,一对夫妻生离死别,妻子下落不明,丈夫来不及悲伤便急着娶来当地贵族的女儿巩固地位,世态炎凉,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换做是我,我又该如何? 我只担忧兄长,还有某个不知远在何处的人。 “你怎么难过了?别伤心啊!我都说你很好看啦!”小孩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担忧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笑:“嫁给我,就不能做王妃啦!我无权无钱,这样也愿意吗?” 她很认真地点头,童言无忌:“愿意啊,你是个好人。” 我从袖中掏出那把短剑,剑光阴冷,锋刃极寒,我在船檐刻下蔷薇瓣瓣,一笔成枝叶,一笔做花瓣,真是奇怪,明明是第一次镌刻,却仿佛练习过几千次。 “送你啦,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蔷薇,愿她仁慈的魂灵庇护你。” 我来到金陵城时,已是深夜,千百成群的乌鸦,在月夜下愈发猖狂,掠过楼宇,掠过秦淮。乌鸦喜腐烂之物,可金陵城远离战乱,为何鸦群仍在上空久久徘徊,不愿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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