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每日打坐练剑,有几次我打猎归来,他们见我箭术不错,缠着我教了几回,便也逐渐熟络起来,山中无甲子,日子却也热闹。 万物寂寥,大地银装素裹,也常有饿昏头的野兽出来觅食,我的箭法突飞猛进,一箭自眼睛穿颅而过,皮毛还能毫发无损地剥下来做褥子。 几个小孩欢欣地跟在我身后,我将箭矢自灰熊眼中拔出,箭间血凝,红水晶一样透亮,残存的半只眼睛还未浑浊,约莫刚死去不久,我在灰熊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昔日王孙已不知何处,眼前不过山间一猎户。 扛回庙中,庙中不戒杀生,老道说:“这世间,谁还管得了谁杀了谁。” 我拿小刀自灰熊眼睛一路划开,待到血水流尽,再伸手剥皮,血腥味不足为惧,我已从惊惧走向了麻木。 有人敲门,是那群孩子在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望着满手鲜血,唯有叹气,拒绝他们的好意。 将熊皮熊肉分离整理,洗净双手,将手搓至通红,直到确定没有一丝血迹残留,我方才打开门。 门外早已无人等候。 最近夜里时常能听见流水的声音,想来是雪开始融化,化作淙淙流水奔向人间。每日开门,门前积雪便少一些,再少一些,至到第一缕春光落在屋檐,有嫩绿的柳枝飘入我窗,我早早将行装穿上,长发简单束起,腰带没了从不离身的玉佩,倒是空落了出来,唯有那支玉笛还在原处,我摘下细看,纯净的玉质中掺和了点点深红,那是长笛吹彻时渗入的血。我弯腰,掬一把雪化的泉水洗脸,很冷,却足够让人清醒。 我的包裹十分轻便,不过一些干粮,还有一把我自己做的长弓。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空手而来,便也该空手离去。 推开门,却是那几个小孩,见我束发一同看待,其中一个小孩夸赞道:“你露额头以后更好看了。” 我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她追着我犹在询问:“你要下山了吗?” 我说是的。 “还会回来吗?”她问。 “不会回来了。”我说。 她没有再跟着我,只是站在原地:“师父希望我们一辈子也不要下山,山下的人间太复杂,很多师兄师姐,他们去了便没有再回来。” “你自人间来,好不容易上了山,为何还要回到人间去?” 我没有回头,山上的春风犹带冷峭,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 “我还有事未竟。”我说,“现在还不是我可以休憩的时刻。” 走出庙门,老道正在门前的台阶削竹管,我与他道别,他只是叹气:“你们一个个的,来了走,走了来,唉,真是看不懂,看不懂。”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朝他作揖行礼,以示别过,跨过台阶时又听得他唤住我:“若是有天,见到我那不争气的徒儿,便替我转告她,太行山永远等着你。”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山下小镇,镇上街道行人稀疏,街道泥泞不堪,马蹄印记纷乱,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有乞儿面黄肌瘦,瘦得手腕只剩下骨头,一堆人围着她,虎视眈眈,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顿饭食。 “动手。”为首的人先抡起木棒,一步一步向那孩子走去。 我下意识搭弓,弓弦紧绷,却迟迟无法射出那一枚箭。 一声闷响,是落在头盖骨上发出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树下分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吸引来一群乌鸦,低低地盘旋,发出嘶哑的哀鸣。 人多了便会有摩擦,争抢不断,分食变成了纷争,一场杀戮还未结束,另一场风波又起,人与野狗在此刻没有任何区别。 弓弦欲断,我方才意识到手指已被勒出血来。 我还能救谁,我谁都救不了,只能捂着耳朵闭上眼睛,不再听不再看那些凄厉的叫声和悲惨的画面。 天地之大,长安已经不再是梦中家园,唯有南下,或许还能与兄长他们团圆。 我来到一家茶楼门前,店家不是好相与的模样,有人被绑着送入后厨,不一会传来惨叫,旋即是锯子刀割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 那老板见我一直盯着后厨,便也只是笑:“战乱年代,便是什么都能吃。” 我懂礼数,将一些碎银放置在桌上,问:“敢问店家,若想去金陵,怎么走最快?” 店家不收碎银,钱币在此处失去了价值,我只好从包裹中拿出些肉脯,寻常百姓家中常见的食材,如今却成了珍惜之物。 那老板喜滋滋收好,方对我道: “要想去金陵,走水路最快,其他地方不是战乱就是匪祸,虽然现在三皇子与南边的皇帝还斗得火热,但水路依旧可以运行,尤其那运河,其中仍有商船往来。” “可是要去运河,要搭上商船,就唯有在临时都城汴京,还有些机会。” 那老板叹了口气,继续道:“人人都想南逃,可是谁又能逃出这乱世?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地狱。” 说罢,后厨端上一笼包子,老板接来一笼,捻起一只包子撕开,香气十足,填满了肉,他张口大吃,递给我时我挥手拒绝,他也不介意,只是乐呵呵地说:“祝公子好运,一路艰险,可别成了别人嘴下亡魂。” 光靠走,还是太慢了,晚春的光景无甚值得留恋,我藏匿在树林深处,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中,箭在弦上,瞄准草棚之下的两个小兵,那两人此刻仍无知无觉,栓好了马便蹲下生火。 我需要那匹马,我渐渐拉紧弓弦,只待良机。 “听说了吗,西北的侯家军与三皇子决裂,斥他叛国叛君。”其中一个突然开口。 “那我们现在不也还在为三皇子卖命吗?”另一个围着火堆回答,“我们这些蝼蚁草芥,哪里能为自己做主呢?跟着谁就只能听着谁的话。” “我真想回家,真想。” “谁不想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那一天……” 我最终还是将弓弦放下,沉默许久,一声乌鸦怪叫,惊得林中飞鸟四散。 夜色渐沉,林下的两个小兵也逐渐熟睡,我方才从树上落下,割断其中一匹马的栓绳,就着漆黑的夜晚,向着汴京的方向奔去。
第26章 洛芙 被劫掠过的城市都显露着难掩的苍凉,马儿疲倦地跟随着新主,奔驰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道路上。 一路上流民纷纷,有瘦骨嶙峋的小孩追着我的马,我无法回头,也不能停下,只能目视前方,眼眶眦裂,将他们遥遥地甩在身后。 沿途的哭泣带着我听不懂的乡音,哭声化作雨水,蔓延着包围。我逃不出这缠绵的雨季,只能策马扬鞭,催促胯下瘦弱的马儿,快快奔赴最后的城池。 城楼门口贴着几张通缉令,名字对不上,面孔却都是熟悉的人。只可惜路上行人匆匆,乱世当头,谁还会在乎今日通缉捉拿谁?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逃到了南方。 我望着那张最新的通缉画像,看着应该是画的我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耻笑,仅凭这些画像,又如何真的能捉到人呢? 主城必须要有通行证明才可入城,三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担惊受怕。我尝试着在心中用笔墨描绘他的模样,却发现关于他的记忆已经变淡,仿佛这些时日在马上飞驰,颠簸中我早已忘却了一切。 所有人的面庞都已经模糊褪色,我甚至开始思考我到底要不要去金陵,我为什么还要去寻一条通往南方的船。 城墙脚下聚集着许多如我一样无法进城的人,为了不同的原因逃难至此,依偎在一起时竟然有些心心相连的意思。 远处争吵不停,有人想在混乱之时冲入城中,一声刀响,人头落地,血溅得极远,一时间寂静无比,见过了人间炼狱,此刻断头又算什么? 有乞丐跪在地上拼命舔舐,血犹带热气,喝下或许还能撑上几天。 “无通行证明者,不得入城。”守城的侍卫冷冷地说,刀尖上血污浓厚,一滴一滴坠于地上,咚——咚——竟然比鼓声还要强烈,清楚地在我耳边敲响。 我头痛欲裂,只能伸手扶墙,勉力支撑着不要晕倒。痛苦时双眼朦胧,有人站在我面前,低声唤我,声音一时近一时远,我朝那人伸出手,指尖相触那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正躺在一个漆黑潮湿的房间中。 有人推门,我下意识想握住弓弦,却发现手边什么都没有,连忙翻身下床,那人却出声:“公子,是我。” “洛芙?”我抬头,就着门外微弱的阳光端详,她一身乐伎服装,身上铃铛晃荡,面上表情看不真切,却也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公子,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乡遇故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乱世之中,我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有机会活着相见。 “那日我们乘舟离开,湖水连通外界的河流,行至一半遇上巡察的军队,船上众人便拆了木板各自寻路去了。” “我漂上岸时已是傍晚,只能听见树林深处的打斗,我没敢上前,趁着天暗便逃走了。”洛芙不会撒谎,打斗之人或许是宁玉,或许是我的兄长。 “我一路逃难,幸好有乐坊管事看在我会琵琶的份上将我收留。殿下不知道,北地沦陷,唯有水路还可暂时通行,一些胆大的商人会来往于两边做些买卖,我便在这船上陪酒伴笑,勉强还能维持生计。” “今日出城时便远远看见有人与殿下身量相似,大着胆子上去查看,发现真的是您……但这么多日以来,我都没有见到十三殿下他们……”洛芙忍不住哭泣,多日不见,原本清秀的脸庞也带上了彷徨,她一定过得不好,终日飘摇在乐船,惶惶不可终日。 我伸手为她擦拭泪水,她却是制止了我的动作,示意我侧身,为我挽起披散的长发,她从袖间掏出一枚木簪,手指温柔地拂过,为我缠好发髻,我恍惚地摸了摸那枚有些简朴的木簪,一瞬间好像回到久远的年岁,母亲也曾这样为我梳头,她的身上也有淡淡的蔷薇花香。 洛芙抿去眼角的泪水,尽量用开心的表情对我说:“今日夏至,洛芙祝殿下生辰快乐。” 我愣住了,我连我自己的生日都已忘得一干二净,洛芙伸手为我擦去眼泪,眼泪越擦越多,竟然把她的袖子都弄湿了。 “殿下十八岁了,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听见她这么说,我浑身骨骼都在颤抖,一定是船舱太过摇晃,否则我不会这么难受。 “我和管事的说殿下是我失散的弟弟,这一趟船会在扬州停下,殿下到时候跳船离开即可。”门外有人在唤洛芙,她转身便要离去,我却是握住了她的手,执意要与她一同出去。 这一趟船是为了前去采买丝绸瓷器,北地商人居多,舟行水上十多日光景,总要来些活动解闷。船舫里红烛绫罗,觥筹交错,若不是江风中依稀传来马蹄之声,恐怕大家便要一直醉倒在靡靡弦音中。
29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