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近了细细一瞧,沏的倒是上等云山毛尖茶,且是庞夫人亲手所沏,想来是招待了一位重要的人。 沈铎寒轻轻掀起眼帘,朝着议事堂里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是冰冷,很快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恢复一脸温润的模样看向庞老夫人:“夫人有礼,快请坐。” 几人都落座后,庞老夫人复又倒了两杯茶,叫丫鬟给沈铎寒和太傅送去,说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老朽恰巧闲来无事研磨这新茶,殿下快些尝尝。” 沈铎寒低头轻抿几口,温声道:“果然好茶。” 里间的屏风后,萧乙尽量收敛气息,听着外间的动静。就听七爷又开口道:“本王今日一来,是想见见媛儿。在北浔有这样一个传统,就是在婚娶之前,男方会前往女方家中,拜访女方长辈,并与女方共同相处一段时间,以巩固二人婚后感情。” 听闻这话,庞世忠原是想要答应,却被庞老夫人先占了话机:“殿下如此说来,在我们西辽也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女子在出嫁前不得见夫君,更不得将面貌展露给夫君看。日后你二人相见的机会还很多,这次就算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事情多些,还按照我们西辽的传统来吧。” 她这话说得很是轻柔客气,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挑不出半点毛病。 萧乙知道,庞老夫人这是将自己方才的提议听了进去。 如此一来,沈铎寒便也没有强求。 又闲谈几句过后,他站起身道别。待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几步踏入议事堂里间,与藏匿于此的萧乙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萧乙方才打探过,里间的窗户都是封死的,没有办法逃出去。如此当面碰上,若在往常,他心中定是惶恐不已,唯恐七爷怪罪,唯恐七爷不开心。 而今日,他却是那样澄然地看着七爷,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沈铎寒就这样看着眼前少年的双眸,那眼神中有质疑,有悲伤,有愤怒,唯独没有曾经的仰慕、依恋、小心翼翼。 仿佛一夜之间,少年就变了。可实际上,大概从很久之前开始,萧乙看向他的眼神就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会习惯性忽略。 “你怎么在这儿?”沈铎寒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又冷冽,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萧乙半张开嘴,还未言语,便见庞夫人走到跟前,像是要替他解释的样子。 他立即开口回道:“是我自己来的,为了……执行任务。” 为了执行什么任务,自是不可明说,他微微低垂下头,不再与沈铎寒对视。 “跟我回去。” 这话说完,沈铎寒却依旧不动身,亲眼看着萧乙一步步走出这间议事堂,才向庞太傅夫妇道别。 * 夜深,萧乙被七爷唤去。 他原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宋清琢望向他的眼神,便会想起庞老夫人说的被灭门一事。 使臣馆的侍卫前来传话后,他心知七爷不会就这么不闻不问,便穿上衣裳过去。 临近五月,夜间的风吹在人身上很是舒适。萧乙走在使臣馆内的庭院里,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天上那轮弯月。 月色皎洁,即便孤零零挂在夜空中,也依旧潇洒自在,无牵无挂。 萧乙想起,大概在一两个月之前,他也是这样的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便什么都不忧愁。 如今的他,已然被牵扯进了这滚滚红尘之中,愿或不愿,都由不得他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七爷的屋室前。他顿在门外许久,直至屋门从里被打开。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睫,踏了进去。 “跪下。”谁知门刚关上,就听到七爷这声令下。 萧乙抬起眼眸,和沈铎寒无声对视,却不动弹。 屋内灯火不算多亮堂,沈铎寒背光,大片的阴影落在他面颊上,衬得那双眼眸格外深邃冷然。 无声的对峙,最为令人窒息。 沈铎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萧乙,在他的印象中,萧乙从未忤逆自己的指示,也从来没有萧乙完成不了的任务。 良久,在七爷的注视下,萧乙缓缓跪下,尽量克制自己心中情绪问道,“属下有不解之事,能否请七爷告知?宋清琢一事,七爷分明答应属下,为何又……” 为何言而无信?为何不守约定?为何让那无辜之人惨死? 后面的这番话,他哽在喉间,没能问出口,只有一双眼眸灼灼看向七爷。 沈铎寒深吸口气,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来,就是为了问他的事?” 萧乙咽了咽嗓子,继续问:“庞太傅在重要时刻站出来,力保二皇子登上皇位,于南丞相于七爷都算得上是盟友关系,七爷为何执意要除掉他?” 这次,沈铎寒没有直接回答。他深吸口气,反问道:“本王也想知道,你为何要保庞太傅?”他走近几步,蹲下身来,手指掐上萧乙的下巴,“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萧乙无法作答。他轻轻睁开沈铎寒的桎梏,从脖颈间摘下那枚玉佩,小心收好放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先前生辰,七爷曾说过,这生辰礼可以许一个心愿,七爷必会答应。属下想请求七爷,放过庞太傅一家。” 抬起身,他望着七爷越发阴沉的面庞,又继续道,“承蒙七爷救命之恩,萧乙原本应永世追随,然萧乙能力有限,自认为无法再担任七爷暗卫一职,属下……” 在那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他一字一句道:“恳请七爷让属下离开!” 第58章 沈铎寒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萧乙, 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之前,似乎也是这般场景。 当时失明的少年刚被治愈,睁着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望过来, 跪在地上跟他说,这条命从此就是他七爷的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少年长大了,变了许多, 如今再开口,道出的却是一句离别语。 心中莫名的情绪起伏, 令人无法忽略, 令人捉摸不透。沈铎寒深吸口气, 长长吐出。 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而看着萧乙那双丝毫没有退缩和胆怯的眼眸, 沈铎寒却犹豫了。他没有多问, 只开口说道:“你可以离开, 只不过离开后, 便再也不能回来。你可想清楚了?” 说完这句话,他静静看着萧乙, 似是在等待一个答复。 萧乙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心头亦是各种思绪环绕, 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而后坚定回道:“萧乙想清楚了。” 良久,室内再无一人出声。 “好。”沈铎寒从地上捡起那枚玉佩,而后起身,背过身去, 不再看跪立于地的人,“今夜, 你便离开吧。” * 两日后,登基大典在金銮殿举行。 新皇为上,群臣在下,就连前段时间出使西辽的北浔使臣,也一同见证这一时刻的到来。 然而就在冠礼进行之前,意外发生了。 太傅庞世忠站出群臣队列,面朝文武百官高声道:“本官有一要事想告知各位,事关江山社稷,家国大运,还望冠礼暂停。”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声一片。太傅是两朝元老,为人老练沉稳知轻重,今日这番举动,确实教人意外。 “今日登基大典,庞大人有事启奏陛下,大可以等典礼结束后。”一旁,南舟礼探究的眼神投来。 庞世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继续道:“南大人先莫提‘陛下’二字,这皇位究竟属不属于他还当另论。” 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手谕,“想必在场诸卿都记得,当年灵帝驾崩后,曾留下传位诏书,令先太子继承皇位。然而翊王狼子野心,先灭先太子满门,再夺皇位,并将开口阻挠的官员一一诛杀,此等恶行,有违君王之仁义与德行。众卿家也都看到,翊王最后的下场,便是作恶多端的报应。” “大胆!来人,将这信口雌黄的庞世忠给朕拖下去!”大殿之上,宋清瑞气得脸色铁青,高声喝令。 只见殿中央那位发须斑白的老太傅将明黄手谕高举过头顶,厉声道:“冠礼尚未完成,登基大典尚未结束,二皇子便不可以‘朕’自居。国运当属正统,本官手持灵帝圣谕,见此诏如见灵帝,何人胆敢冒犯?” 此番言论,倒是冲入殿中的皇军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再向前半步。 这时,百官中出现了一道声音:“纵使太傅有灵帝圣谕,可先太子全族被灭,皇位空虚,是当如何?” 随后,便有其他声音应和着—— “对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这般处境,还是只能让二皇子继位了。” “正是如此。” …… “诸位莫急,先太子当年并未全族被诛,众卿可记得先太子幼子宋言穆,他还活着!”庞太傅镇定自若,高声道来。 这话有如巨石落水,惊起千层浪。 众人有难以置信的,有惊恐万分的,有若有所思的,一时间,大殿内纷嚷更甚,人人都开始好奇这位先太子幼子。 而身穿一身侍卫服混入宫中的萧乙,此刻正守候在金銮殿外。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殿内场景,听到殿内动静。听闻这番话语,他理了理衣裳,正要踏入殿内。 “且慢。”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低沉的嗓音响起,定睛望去,正是沈铎寒。 见他施施然走出,众臣皆纷纷停下话语,定定倾听。 “这本是西辽国事,本王不欲干涉。只不过本王亦出身皇室,本王的皇妹也将嫁入西辽皇室,既然庞太傅提出‘正统’二字,本王不若也略微发表一下拙见。” “皇权之争向来是强者胜,弱者败。无论是北浔还是西辽,得皇位者,即为正统。如今西辽皇帝已逝,留下传位诏书,二皇子继承皇位是为正统。此刻且不说先太子幼子是否真正还存活于世,庞太傅今日登基大典上此番言行,又与谋反有何差异?” 一袭话落,众臣皆是惊哗,原本已经被庞太傅说动的一些人心中渐渐有了着数。 这天下,早已易主了。 沈铎寒不着痕迹朝南舟礼看了一眼,南舟礼立即心领神会,亦站出来,躬身对宋清瑞道:“庞太傅干扰登基大典,意图篡权谋反,臣以为,此罪当株连九族。还望陛下降旨,先将其押入大牢,再审出关联人员,尤其是那位谎称是先太子幼子之人。” 这话一听,宋清瑞心里长舒口气,一挥手臂下令:“来人,将庞世忠押下去,听候发落!” “是!” 殿内,那些原本要跟着庞太傅一起谏言的官员见局势扭转,无一再敢多言。 皇军逐渐靠近,庞世忠眼见大势已去,仰天长笑几声,颓然道:“先太子仁厚有德,待翊王待众臣皆礼数周到,是为贤良之君主。奈何天道不公,遭奸人所害!本官奉灵帝之命,自其七岁时便辅佐其身侧,一数三十多载。自其亡后,本官每念其遭遇便心生遗憾不甘,故生今日之事。一切皆本官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官无愧天地,只愧对先太子一人。唯望先太子幼子能自保自重,臣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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