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道:“小二子,秦老板说了,我要甚么便给我甚么。现在我要你把阿关叫来。” 那守卫:“李四,您这是当小二是傻子嘞。那傻子力气贼大,又只听您的话,叫他过来,肯定一拳把我给打趴下了。两拳把门砸开了。” 阿念:“……” 阿念费尽口舌,想从这屋里出去,然而这守卫极听秦烨的话,任凭他怎么说,死守着门不放。眼见得入夜,想到林世严在陆家武馆等他,阿念心中越来越焦急。 入夜,月上柳梢。屋外静谧无声。几个黑衣人灵活地避开巡夜人,悄无声息地跃入秦府。一个丫鬟端着冷茶往伙房走,突然被一个黑衣人捂住嘴拖到假山后:“李四在哪?” 屋内。 阿念郁郁地坐着,支着脑袋翻着医书。时不时朝门口看一眼,不知林世严等不到他,会不会来秦府看看。阿念心知自己特地不辞而别,此时林世严又追过来问他原因,他若不准备如实相告,便该与他保持距离,万万不该再去对他心心念念。然而但凡有事牵扯到了林世严,阿念便茶不思,饭不想,又怎指望他去用理智思考问题呢。 忽然,门口传来古怪的窸窣声。那声音引起阿念的注意,他蹙眉走近门口,听到屋外守门的小二子一声闷哼,一道鲜血溅在了窗纸上。 是谁! 阿念一惊,往后倒退一步。吱扭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眼中透露出杀气。 他是来杀我的! 阿念惊得后退好几步,撞到了壁橱上,慌张地到处摸,抓到一只花瓶就朝那黑衣人扔过去,趁他闪身的当口绕过圆桌就往门口逃。还未跨出门,便被一人挡住。阿念抬头一看,竟是另一个黑衣人。阿念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要完。 那人拔出尖刀,朝他步步逼近。阿念倒吸一口气,被逼回屋中,退无可退,问:“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人不答,互相使了个眼色。阿念一看逃不过,情急之下大喊:“阿关!来人!……唔!唔!” 一人飞扑上来捂住他的口鼻,另一人目中迸发出杀气,捏着刀快步上前。阿念看到冷冽的刀刃逼近,绝望地闭起眼睛,心中默念了一声“严哥……!” 此时只听一声巨响,阿念吓得浑身一抖,睁眼一看,一只木凳照着刺客兜头砸下来,那刺客闷哼一声倒地,身后站着的人高大英俊,不是别人,却是秦烨。 那秦烨将一个刺客砸倒,面色铁青地瞪着剩下那一人。他从未习武,此时手中只剩两条凳子腿,竟也不顾一切地抓着那残破的凳子腿猛打刺客。剩下那个忙不迭从腰间拔出匕首,挥手划伤秦烨手臂。房里的闹声惊动四方,人全都围过来,刺客一看不妙,抱起同伙便飞身出屋,不见了踪影。 阿念余惊未了,秦烨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立在他身边,身子晃了一下,问阿念:“你没事吧?”问完眼一闭,笔笔直地倒到了地上。阿念一看他倒了,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屋外一片哗然,有丫鬟尖叫:“来人啊!大当家晕死过去了!”也有下人跑进来,七手八脚地把秦烨搬到床上。阿念翻开他被划破的衣物一看,那伤口足有一寸深,骨头都看见了。血汩汩往外流,颜色深得发黑。阿念取了支银针,沾了些血,银针变黑。那匕首上啐了毒。 阿念看到毒血,心中已猜到了半分,悄悄伸出手,去搭秦烨的脉,片刻后,心中一凛:果然是毒门的人来了。得去告诉严哥! 阿念腾地立起来,出门时迎面撞上端来热水的丫鬟,将一盆温水撞翻在地,湿了阿念半身。丫鬟吓得道歉,阿念脚步一顿,便听到身后秦烨虚弱的声音:“阿念……” 阿念冷淡地回头看着秦烨。秦烨醒了,毒药发作,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人眨眼间便去了半条命了。他面色发灰,吃力地看着门口:“过来……” 阿念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那人,并没有挪动脚步。众人都看着他,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甚么,为何大当家叫他过去,他却站着不动。 片刻后,阿念冷声道:“你们都退下,让阿关过来。” 众人齐声道“是”,不一会儿就散尽了。阿念缓步走到秦烨床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秦烨眯着眼,似乎已经看不清楚。他呼吸急促,手无力地动了动,希望握着阿念的手。但阿念并不回应。 秦烨虚弱地问:“阿念,我是要死了吗?” 阿念目光微闪了一下:“你中了苗疆人的毒,”俯身,探手抚摸秦烨的面颊,“你为了救我,竟连命也不要了?” 秦烨嘴角微动,似是露出了个笑:“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了吗?” 阿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重复了一遍。这根弦在阿念心中紧绷了五年,却被秦烨这一句问话狠狠触动。他看着秦烨的面容,目中流露出越来越浓的恨意。这恨已入骨髓,现在扭曲了他的嘴角,竟浮出一个笑来。他回身,带着笑意在房中踱了几步。 秦烨啊秦烨,他心想,没想到你竟动了真心。像你这样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畜生,竟也有心吗? 阿念的心被恨意占据,不复冷静。秦烨又叫了他一声,他全然没听见。他目光闪烁,快速地思索了一会儿,直到傻子阿关懵懵懂懂地推门进屋,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做了决断:“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原谅你。”对阿关道,“带着他,跟我来。” 傻子阿关将秦烨连着被子一起扛到肩上,大步跟上了阿念。二人穿出秦府后门,不一刻便来到陆家武馆。阿念敲开武馆的门,陆子轩前来开门,看到来人是阿念,并不十分惊讶。 阿念揖道:“陆二哥,好久不见。” 陆子轩点头道:“进来,他在内室等你。” 阿念不再多寒暄,径直入内。走到房门口时,仍犹豫了——五年都忍了,今日为他一句话前功尽弃,值得吗?然而面上的恨意未曾减退,他早不知理智为何物。他一把推开了门,将傻子阿关带进了屋内。 林世严正在屋内,坐得笔挺,像棵劲松。门一开,他就抬起眼来,眼睛雪亮,黑白分明,仿佛这些年他都未曾变老过。 阿念的目光与他微微接触,便转开视线,回头让傻子阿关将秦烨放到床上。林世严一看他把这人带来,站起了身走到床边。秦烨此时仍然醒着,吃力地眯眼,目光聚焦数度,方才看清床边的人,面色一变。阿念握住林世严的手,举起来给他看。看到秦烨目中逐渐积聚的震惊与愤怒,阿念由衷地笑了。他发觉他熬了这么多年,要的便是今天的这一份快意。 “你……” 不知是因为毒还是因为愤怒,秦烨喘息剧烈,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字,而后反而笑了出来:“李念……你……呵,你出息了。你甚么时候……想起来的?你一直都在假装?” 阿念侧首,对林世严道:“严哥,去外头等我一会儿。毒门的人来了,要小心。” 林世严微一点头,转身离开。阿念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烨的脸,目中闪烁着异常的愉悦。听到门合上的声音,阿念道:“你还想问我原谅你了吗,邱允明,邱大少爷?” 听到这个名字,秦烨嘴角抽搐,突然歪过头开始猛咳,咳出一大口血来:“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报复我……我太小看你了……” 阿念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毒如你怎会知道我当年有多痛苦!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把这句贱人还给你!”他猛地一推,将秦烨摔到床上。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不住喘息。秦烨吐血不止,奋力挣扎着想下床。他头发凌乱,衣物上都是血。阿念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就笑,先是轻轻几声,接着便成了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我从来……”他笑得眼睛都湿润了,“从来没对你动过心。这五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未曾忘记过你的罪行!” 秦烨滚下床来,在地上摔成一团。阿念蹲下身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看着自己:“邱允明,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着你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像乞丐一样跪在地上求我,就像我当年跪在你的门口,求你放阿常哥一马!你放心罢,你很快就会看着你的一切一样样的失去,你的家底,你的忠狗,你的房子……” 秦烨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 “阿全……是你害死的。”他缓慢地说,“四箱金子也在你这儿……” 阿念绽开了笑容:“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你知道吗,阿全到死都不信是你要下手杀他,仍叫着你的名字。你若始终信他,他也不会遭此境遇,被那两个公人将他的脸划烂了,抛尸在了小溪涧里,一个人凄凄惨惨地死在异乡。是你害死他的,邱允明!是你的冷血,无情,自以为是害死了他!” “住口……咳!”秦烨胸口剧痛,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还给我准备了甚么大礼……” 阿念笑道:“你既已无法走动,就这么苟延残喘着,等着我的大礼送到你面前罢。”他站起身,对蹲在一旁的傻子冷声道,“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他转身离屋,留下秦烨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秦烨将拳捏紧,垂着头一动不动。许久,他痛心疾首地低语:“我毁了你……你变成这样,是我毁了你……” 林世严守在门外,听出阿念听上去不对劲。待他出门时,喊了声:“小念。” 阿念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林世严,便要离开。林世严追上去,一把抱住他。他并不知发生了甚么,但将阿念抱紧,说:“我在。没事了。” 阿念垂着双手,就这么被他抱着,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许久才回过神来:“严哥……” 被他抱在怀中,阿念忽然觉得眼睛发酸。林世严这人真的太温暖了,仿佛被他抱着,就可以委屈和脆弱。 “我已不是我了。”阿念道,“我成了我最不齿的人。”他唇一颤,眼睛便湿了,“但是我终于可以报仇了,严哥,我终于可以报仇了……” 阿念倚着林世严站了一会儿,便轻轻推开他,颓然走向房子深处,在习武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这月色里,阿念心里想的全是阿常,想他还在的时候。想他在雪地里背着他走,茫茫白雪里留下的两行足印。想阿常从怀里掏出的烧饼,眼角好看的笑纹。阿念想念院子里破旧的板凳,缺口的碗,还有阿常缝了又缝的被子。想元宵节的灯会上,他牵着兔子灯,阿常牵着他,走在五光十色的元宵灯间。那情形起初十分清晰,渐渐在灯影中变得模糊。 阿念蜷缩了起来,削瘦的身形看起来单薄又孤寂。 不远处,林世严垂手站着,默然看着他。他迟疑片刻,上前将外裳脱下披在阿念肩上,道:“回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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