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抬头一看,那药铺门面极宽,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匾,刻着长寿药铺四字。阿念不禁在心中哇地赞叹了一声——说这是南京城里最大的药铺也不为过!光是店面就有金陵药铺十个那么大。竟不知道秦烨在这么厉害的地方学医。 此时药铺已经关门,秦烨带他从后门入内。甫一进入,阿念的眼睛就直了。那些药格子都是上好的木材做的,比人都高出好多,高处须得用梯子才能够到。阿念像只小鸟雀似的仰着头,激动地跑来跑去,仔细看那些药名,发觉不少是罕见货,有些连名字也没听过,可能是西域来的药材。对医者而言,这如万宝全书一般的药铺简直就是梦寐以求。 阿念不掩饰脸上的赞叹,欣喜道:“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秦烨笑道:“你若喜欢,天天过来,这里还有些医书,你也可拿去看。反正我也是不会看的。” 阿念先是高兴,而后又担忧道:“我若是将书拿走,你师父可会责怪于你?” 秦烨道:“我是半路出家,并不懂医术。全靠铺子里的老人打点。” 路过的伙计忍不住对阿念道:“小公子,秦公子是我们铺子的老板。” 阿念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没想到这秦烨并非像他一样是个学徒,而是这间铺子的大老板!难怪看起来像个生意人,没有一点医者的模样…… 秦烨:“阿念?表情如此纠结,在想甚么?” 阿念摇头道:“我在想秦老板你如此年轻,就拥有这么大的家业,实在是令人佩服。” 秦烨嗤笑一声:“这不算甚么大家业……” 阿念好奇地看着秦烨,然而他不打算说更多,复又抬手引着阿念往店深处走,“来,随我进来。” 阿念随秦烨进入内室。秦烨点起灯,从抽屉里的一排瓶瓶罐罐中找到一个白色的瓷罐,放到阿念手边的桌上。阿念坐在桌边,自行将绷带一圈圈地拆下,直到露出那狰狞伤口。秦烨好似看惯了伤口,神色如常,不以为意。将阿念的手接过来,仔细地用擦去残留在上头的药膏,而后替他上药。 烛光在二人间跳动,阿念默然看着他替自己包扎。此人的眉眼风流俊俏,长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算是一名美男子了。然而白日里阿念与他说话时,总隐隐觉得这人虽然总是笑盈盈的,但骨子里并不那么好接近,似乎他的目光总是冷的。此时这人专心致志为他包扎时,倒是显出几分温柔来了。只怕是这烛光掩映,给他的眼抹上了一层暖意。 秦烨为他将伤口重新包好,问:“可觉得没那么疼了?” 阿念不想叫他失望,便谎称:“是,好些了。” 抬起眼来,发现秦烨不知何时离得他很近,就这么盯着他看。他的双目墨黑深不见底,仿佛千言万语都藏在眼睛里不叫人知道。阿念不自在地往后让了一让,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莫要打扰到秦老板你歇息了,我还是先回了罢。” 秦烨也起身:“送你回去。” 阿念忙道不必,秦烨道:“今日夜色这么美,你可不要剥夺我赏月的机会。” 阿念被说得笑出来,只好答应。 二人便走出了药铺,在月色笼罩下慢慢踱步。秦烨十分风趣,见多识广,与阿念聊起自己在天南海北的经历。阿念不住地被逗笑,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武馆门口。短短一段路,二人都走得很愉快。 阿念跨入门槛,回头作揖道:“多谢秦老板相送。进来喝杯茶吗?” 秦烨笑道:“不了。明日来寻你喝早茶。” 阿念也笑:“我尽量不睡过头。”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秦烨没有先走的意思,便返身往里走。经过转角时回头一看,秦烨仍立在原处,抬手与他示意了一下。 直到阿念走得看不见了,秦烨方才替他关上院门。刚准备离开,却听到了一些动静。秦烨脚步一顿,冷声道:“出来。” 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天驾马车的汉子。 “少爷。”那汉子愤愤道,“你答应要给他好看。” “是,又如何?”秦烨倨傲道。 那汉子捏紧拳头,咬牙道:“我看你是动了真情!” 秦烨目光冰冷,盯着那汉子,一字一顿道:“又如何?” 那汉子听秦烨如此说,咬肌鼓了鼓。秦烨背着手,返身示意他跟上,莫要在他人门口讨论这档子事。 “少爷,”那汉子抱拳道,“阿全这几年待你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绝不会做出害你的事。你为在南京城留下,不惜大动干戈除掉那邱之问,却将这最大的祸害留在身侧。”低声,“只要他向衙门告发你的真实身份,你我便只有一死,更遑论东山再起。” 秦烨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垂目思索。许久,他长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狠心呐。” 阿全在他身侧吹风道:“少爷,这并非是你狠心。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他若不死,便是你亡,怎能怪得了你。” 秦烨微一眯眼:“好罢,这回我答应你。一旦他想起事来,就杀了他。” 阿全一听,仍是要等他想起来才杀,再看主子眼中,昔日杀伐决断无影无踪。他一时无言以对,眉间浮起更浓的忧虑。 “少爷,究竟是为何?普天之下,比他相貌好的,身段好的,要多少有多少。你若要阿全明日便能替你找一屋子来。究竟是为何??” 秦烨淡然道:“世间情爱二字又岂是一两句能说清。我只知道当他恨我时,我也恨我自己。” 阿全顿足,心说难怪差点把人掐死。你已深陷泥潭,竟还想像常人一般谈情爱,岂非说笑?摇头,不再言语了。 翌日。阿念洗漱完毕,正坐在桌前梳头。抬眼,便从铜镜里见着一人倚着门,笼袖而立。阿念一笑,回过头来,那人也露出一笑。 阿念:“秦老板,这么早就来了?”说着便打了个呵欠。 秦烨走进屋内,环视一圈:“你与你兄弟住一块儿吗?我帮你罢。”走到阿念身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梳,替他梳头。 阿念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答道:“与严哥住在一起。可他已出门了。” 秦烨不紧不慢地替他将一头青丝捋顺。那一头青丝犹如滑腻丝绸,刚被指尖撩起便滑落,梳起来毫不费力。秦烨好似享受这过程,缓缓地,一遍遍地梳。 “哦?”他问,“严哥是你的朋友吗?” 阿念吃不准这人究竟是他的谁,便含糊道:“是。” 秦烨:“好到睡一个床吗?” 阿念又想起那一日所见的凌乱床铺,面上浮起一层薄红:“并不是。我睡在阁楼上。” 秦烨将木梳搁下,从鬓角处轻轻将他的碎发捋到脑后,拢成发髻。 阿念看他一个发髻盘得干净利落,一点没歪,调侃道:“没想到秦老板竟精于此道。” 秦烨浅笑道:“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流落他乡,一样样重新学起,倒也不难。” 阿念略微收拾一番,便与秦烨出门吃早茶。二碗山药粥,一碟素馅包子,阿念一边啃包子,一边听秦烨说长寿药铺的事。原来这长寿药铺向来是交给秦烨家中老仆管理,却是老仆经营不善,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人走得越来越少。几月前秦烨将铺子接手,亲自管理,日日操劳,总算回春。然而店大人少,每日忙不过来。阿念一听,饭后便主动要去帮忙,也不肯要工钱,只将这医书借他看完便好。 自此之后,阿念每一日都前往药铺忙活,竟也是过的充实又愉快。 如此这般,一转眼过了二十余日,眼见得高昆就要回来了。 这日阿念上街,听到到处都有人在说甚么温病,神神秘秘,交头接耳。阿念乃是个医者,对这类事极为敏感,便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那些卖菜的都认识他,便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与他听。 依那些卖菜的所言,数月前城南一户人家——也有人说是城北——发现有瘟鸡,死了一笼子的鸡不说,没过几天人也跟着感染上温病,不行了。这温病传得极快,人刚入土,家里人与周边邻居相继倒下,撑不过七日,就这样都去了。据大夫所说,这温病目前仍无药可医,一旦染上只能等死,只能盼着速断其根源。 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温病,全都是同一症状。医者手中并无有效的药方,患病的人至今没有活着的,从起烧到身亡,快的只要两三日。起先官府封了村,然而并没有封住温病,依旧扩散开来。一传十,十传百,至数月后的今日,不知不觉间竟已传到了阿念所在的区域。城里人人自危,谈虎色变。 阿念听了,想起秦烨店里的细辛和苍术已有近一月进不到货,联想到此事,才知原委。便对那些卖菜的道:“如若当真,你们也速速回家,拿醋熏上一熏……” 那卖菜的听了直摇头:“回不去了,皇上叫人封城啦!这是要我们死在这儿啊!” 阿念听说封城,方知事情竟已严重至此,惊动了朝廷。赶去城门口一看,果真城门紧闭。如若是这样,大有为保全一整个国,而舍弃这一个小城的意思。既然救不了了,就任他们在里头自生自灭。不用说也知道留在城里的人是凶多吉少。有许多城里人拖家带口挤在城门口求守卫放他们出去,也有的在哭天抢地,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阿念心说:不该如此!温病只是难治,但从未听说是不治之症,怎可能就这样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忧心忡忡赶回武馆,将此事告知陆家兄弟,令他们万万不可随便外出,关门,关窗,在家中熏醋去病。他则翻出自己曾做的笔记研读起来。 阿念笔记中虽有关于温病的记载,然而温病千变万化,种类繁多,如此致命的恶疾还未有记载其解决办法。阿念对惧怕温病的百姓心怀怜悯,一时又拿不出解决对策,不禁怅然。 师父…… 阿念仰面思索,那个他想不起长相的师父,面对温病时会怎么办呢? 正想着,余光一瞥,看见秦烨站在他房门口,故意朝天看着,阿念疑惑地看着他,秦烨便道:“我以为房顶上有甚么好东西,你看得这么认真。” 阿念笑出来,秦烨走入他房中,阿念问:“秦老板,温病的事你知道了吗?” 秦烨:“早有耳闻,今日已将细辛和苍术全数摆出来了。” 阿念一听,怪道:“细辛……苍术?不已脱销多日了吗,全南京城都买不到,你是从哪儿进的货?” 秦烨笑而不语,阿念一想——莫非是他之前把药都收走,害得全城脱销,然后现在又摆出来卖? 秦烨摇首道:“这几日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莫要提这些扫兴的事。” 阿念还没想明白,眉头揪着。要说细辛和苍术乃是防温病的良药,但药铺一向是卖多少进多少货,很少会这样做垄断生意——毕竟温病泛滥的事也并非人所能预料,万一进了货卖不掉也是白搭。这么想着,便稍心宽了一些——秦老板怎么看也不像这么缺德的人,拿百姓的性命来挣钱啊。大抵是又发现了之前的存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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