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大家只当他自卑。 现下,大家伙觉得,他是真不忘初心。 王鹤亭是真的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农户出身,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科举改变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的奢望与梦想。 但,通过科举成功实现阶级跃迁的人,大都不愿直视自己的寒门出身,他们挣着抢着与贵女结亲、娶贵女入门;严格把控儿媳、儿胥的家族门第,存着“三五代内,改吾贫贱之血”的心思。 尝试过权力的滋味,见识过金钱繁华的人,试图避讳不堪卑贱的出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站在权力的顶尖,俯下身子,却依然觉得农民、猎户品德高尚、持身清正,是尤为难得的事。 上位者俯视众生,大多是悲悯、同情的目光,他们看见苍生的苦和难,愿意拯救他们、帮助他们,便算是仁慈。 祁峟是这种人。 上位者俯视众生,看见他们的智慧和美德、看见他们的鲜活和自由,赞叹他们聪慧明达……,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个人伟大很容易,但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群体伟大很难。 肮脏的泥潭可以开出绚烂的花,一贫如洗的农家可以走出权倾朝野的丞相王侯。 这是被世人熟知且接受的,属于穷人的例外。 但,例外终究是例外,往往不具备普遍性。 在勋贵重臣的眼中,王鹤亭可以站在这里,安怀济也可以站在这里。 勤政殿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是神圣且庄严的地方,他们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这个人才学出众、简在帝心。 种地的农民不可以站在这里。 扑鱼狩猎的渔民猎户不可以站在这里。 天生低人一等的奴隶更是不可以站在这里。 他们站在这里就是对金銮殿的污染、就是对公权力的亵渎! 便是把他们的名讳挂在嘴角,都是对神明、对权力的不敬重! 金銮殿是高尚者的议事处,不是下三滥的收留所。 王鹤亭的一番话明显惹了众怒。 “赏赐土地?” “王大人说笑呢,我大祁土地紧张,哪里有多余的土地分给奴隶!” 永乐侯蔡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让奴隶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的一生?” “遇上个天灾人祸的,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定侯李遇紧跟着跳出来反驳。 “就论这次南方洪水,自由农死了三成,佃农才死了一成不到!” “我们收留他们,逢年过节、逢灾遇害的,又是施粥、又是施药,菩萨来了也不过如此!” “让他们独立?” “你想让他们走,他们还不舍得走呢!” 朝堂上一片哄闹,赵王和赵王世子的尸体还横在勤政殿前方,嫣红的血渍尚未干涸,却失去了警世的功效。 短短一瞬不到的时间,帝王威严再次被忽视了个彻底。 再一众王侯的带领下,众臣立场一致地讨伐起王鹤亭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地不得了。 祁峟头疼,他心里烦躁,面上却挂着甜美可人的微笑,像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单纯、柔软、好欺负。 小柚子胆战心惊地送上热腾腾的手壶,想替换掉陛下手中冰凉了的那个,却遭到了祁峟的无声拒绝。 他就静悄悄地捧着那冷硬的手壶,一个人孤坐高台,心思荒凉地看着臣子们乱斗。 他知道,他的统治根基是拥护他的地主、富农…… 他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不用狄国人打进来,他也能当上祁国的末代皇帝。 农人支持他? 农人支持他有什么用! 他们手中有刀枪吗?家中有战马盔甲吗?金疮药有吗?会使用攻城云梯吗?三石的弓拉的开瞄的准吗? 他们能筹集起粮草吗? 能自发凝聚成军队吗? 显然是不能的。 祁峟心里沉默,他何必呢? 他善待百姓,百姓帮不了他。 他若是苛刻富农贵族,这些人是真的能搞死他。 僧侣、官员、秀才、祁姓宗室、异姓公侯伯…… 这些人不用交地税、商税,有钱有粮。 他们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藏匿人口,有钱有粮还有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反他,那胜算还真有点子大。 祁峟沉默良久。 小柚子站在他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王鹤亭处在焦点的位置,吸引了整个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火力。 王鹤亭孤立无援。 祁峟也是。 终于有人站出来,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新科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悉数站了出来。 他们有人是敏宁的养子、是荣华大长公主名义上的外孙;有人是王鹤亭亲子;更有人是一步步艰难爬上来的商户子。 他们曾畅谈农富国强;技精人专国强可期;监督权力的运作、考核官吏的业绩。 如无意外,他们有光明的前途。 可他们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 “放奴送地有何不可?” “我大祁地方千里,难道连子民们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施粥施药,是你们对佃农特有的恩惠吗?” “药品是知府知县无偿发放的,人人有份,不过是你们这些主家替奴隶们做主,一齐拿了而已。” “至于粮食,灾年荒年,皇帝不施粥吗?太后皇后不施粥吗?京兆尹知府知县不施粥吗?” “只要粮仓里有粮食,当官的会任凭百姓饿死吗?” “粮仓里贮存的粮,不就是为了救急应灾的吗?” “粮仓的粮食甚至不用供给军队,它不分发给百姓,难度要腐烂在仓库吗?”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施粥,是拿着国库的粮,扬自己的好名声?” 状元公子口才极好,一下子就把伯侯们呛的哑口无言。 但还是有人思路清奇,抓住状元公子话语里的漏洞就开始反击,“那国库也没多少粮啊,地方粮仓与京都粮仓基本都是空的。” “我们发出去的救济粮,就是我们私人的。” “我们没有借花献佛的意思,从来没拿着国库的粮充自己的脸面、扬自己的名声。” 永乐伯越说越觉得自己仁义道德、品行高尚。 他这么慷慨的主家,舍得掏出粮食给奴隶们吃的主家,真是人间楷模,少有的大善人啊。 要他说寺庙里也别供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了;供奉他,他有钱,他真的给奴隶送粮! 探花公子快被气笑了,他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抓住机会就猛烈反击道:“好家伙,国库空的,你们粮仓有粮,你们怎么不捐粮救国啊!” “你们这么自私,攒着粮食是想大发国难财吗?” “还是心里盼望着早日亡了国,你们好带着粮草,招兵买马,拥立新君登基!” 就差没把造反这个词明说出来了。 永乐侯、安定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一个劲的挥袖擦汗,满口念叨着“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竖子欺人太甚!” 朝堂一片慌乱,臣子失了臣子的谦卑、皇帝也少了皇帝的威严。 祁峟默默端坐高位,将臣子们简单分了个类。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自然是可用的。 默默挡在王鹤亭身前、护在王鹤亭身畔的九品芝麻小官也是可以用的。 他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头一等优秀的人才。 至于永乐侯安定侯的同僚们,那不好意思,他祁峟不招待了。 祁峟神游在闹局之外。 眼瞅着众臣要大打出手,这才出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诸位爱卿,可是讨论了个章程出来?” 跳得最高的永乐侯翻着白眼,装着恭敬,他谦卑地弯腰,道:“陛下,三思行事,如今正是四海升平的时代,陛下没必要无事找事。” “哦?” 祁峟挑了挑眉梢。 表示好奇。 “分田地、放奴隶,那是开国新君的做派。中兴之主是无需操劳这些琐事的,您只需要吃喝玩乐、养养豹子、喝喝小酒,足矣。” 他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不折腾政事,您就是中兴之主、圣君明君、好人好皇帝! 他把最简单最省心的明君攻略摆在祁峟眼前,他真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他真的是,好人好大臣! 永乐侯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到落泪。 祁峟却一下子冷了脸。和煦灿烂地笑装都装不出来了。 他心里苦涩,却没多纠结放不放奴的争议,只转了话题,道:“众爱卿都是聪明人,大家伙帮孤想想,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可要如何救出来?” “孤害怕判了人贩子死罪,他们萌生了歹念,强拉着无辜的孩子们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就柔和许多。 场面不再混乱倾轧,缓和了不少。 一时间君臣和乐融融,大家争抢着建言献策。 “陛下,若是歹人敢带着孩子赴死,那死一个小孩就诛他一族,死九个小孩就灭他九族。看他舍不舍得带着族人陪葬!” 祁峟:够狠。 “九族会不会无辜了点?” “不无辜,人贩子挣了钱,也是会花在他们身上的。” “甚至有的人贩子,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幸福,才走上歧途的。” 祁峟沉默,目光殷切地瞧向他的同伴,声色柔和,“你有什么意见?” “株连九族,九族确实无辜。” “依臣愚见,只肖让人贩子的父母孩子经受凌迟酷刑即可。他敢让一个孩子陪葬就割一百刀,十个孩子就一千刀、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祁峟哑笑,“刽子手会不会不够用?这也太血腥了些。” “回禀陛下,治国宜用重法威慑,此等雷霆手段不用在他们这些恶人身上,难道还要用在好人身上吗?他们该的。” 祁峟沉默。 他心里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说。 他殷切的目光终于投向何玉琢,道“何爱卿有何高见?” 何玉琢能站出来,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特意点了何玉琢出来回答问题。 “回禀陛下,凌迟直系亲属、株连九族,都是野蛮人的行径,我们大祁是文明的国度,不干那无理取闹的事。” 何玉琢倨傲地扫视了诸位大臣,重点关注了先前两个年轻官员,只瞧得两人面红耳赤,才收回了目光,道: “陛下,可用墨刑。” “哦?” 祁峟再次露出好奇的笑容,“墨刑?” 祁峟来了兴致,“何爱卿详细说说。” 何玉琢也不忸怩,大方道:“人贩子大都会在奴隶们脸上刻字,用黑墨填色,以标记奴隶的身份、增加奴隶的奴性与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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