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管不顾,只道:「朝君也是鬼,我便祈愿与朝君两不分离,不行麼?」 鬼董先生失笑不已,却也俯身同他放下河灯,只见两盏莲灯摇摇晃晃、碰碰撞撞,倒也倚到一起,徐徐飘远,不久就入得千百河灯之中,再难追寻哪个是哪个,随流南去。此景猷比星光璀璨,美不胜收,长生已然看得不知言语,鬼董先生则道:「今夜河水皆流向幽都忘川,待十殿阎王下令开门,地府所禁诸鬼,便可入世一夜,循灯归来。」 渝州百姓放罢河灯,便皆往山上走去,要赴那盂兰盛会。长生却看向鬼董先生,问道:「合州城尚多游魂,怎地到了渝州,却又不见几个鬼影?」 鬼董先生答道:「此地孤魂野鬼,平日也多流连城中,想来此时皆往幽都去了。」 长生又道:「朝君不是要带我去幽都麼?」 鬼董先生稍有愕然,回道:「还道你要赴盂兰会,本想明晚才同你去。」 长生却道:「明晚鬼门都要关了,还有甚麼好看?那人间盂兰会,甚麼时候再去也成。」 鬼董先生道:「幽都确是今夜热闹许多,有时七月十四,连阎王也会出巡。不过鬼门开时,阴气极重,你若要去,须得听吾吩咐。」 长生听得阎王出巡,哪裡还管其他,当下小鸡啄米般点头答应。鬼董先生领他至无人处,拥入怀中,轻道:「闭目屏息,切莫睁眼。」语毕双双化作青烟,腾空而去。长生只觉头昏目眩,再有知时,已身处荒芜之地,四周漆黑无光,甚是骇人。正觉心慌之时,手上一冷,已教鬼董先生牵住,向前走去。 此地正酆都罗山,山岳高耸入云,却死黑一片。长生抬头看去,不敢多望,只静静随著鬼董先生步伐,片刻听得梵音低吟,朝前探头张望,终见几点晦暗光亮。再走几步,霎时开朗。 鬼董先生悄声道:「幸而你涂了粉彩,该不引鬼疑心,但你年轻,阳气正盛,切莫急呼深喘。入得此处,必须注意调息运气,越低越慢越好。」长生连连頷首,忽又想到,白日裡鬼董先生人间装人,眼下轮到他鬼界扮鬼,一时忍不住偷笑出声,就见鬼董先生回首「嘘」了一声,忙捂住嘴巴。 幽都昏黑黯淡,适应片刻,却也能看得清楚。长生四处张望,只觉此处与人间无甚大异,鬼魂流连街巷,一如阳人日间走动。有些冥鬼死得凄惨,相貌也骇人些,长生每每见了,就往鬼董先生背后缩一缩。鬼董先生忍住笑意,领他往裡走去,便见一道长河,正忘川也。 遥见远处,万千河灯匯聚,正向此处飘来,而河流对岸,开满朵朵彼岸花,有花而无叶,惟见万里艷红无穷无尽,极致凄美夺人心神,望之几欲落泪。长生望不见河流尽处,便问鬼董先生,鬼董先生指向高处,竟是一幢雄伟石碑巨门,回道:「此处乃是鬼门关,门后则是冥界,有十殿阎王宫、二十四地狱,忘川经此流入冥界。不过你為阳人,则进不得裡面去。」 忽闻「轰隆」巨响,鬼董先生才说完话,就见鬼门缓缓朝后开敞。又听得梵乐悠悠自门后传出,鬼董先生喜出望外,拉著长生退到远处,低声道:「小少爷也算走运,今年竟见阎王出巡。」 梵音低沉悠扬,如万鬼吟唱,越近越觉震慑魂魄,渐而有鬼依序而出,仪仗甚大,前面越有百鬼,一半奏乐、一半低唱。随后才见一硕大舆驾穿门而出,驾上垂有薄帘,隐约见其中庄严人物。此车由三十六小鬼前方拉行,诸鬼见之,纷纷下跪膜拜。鬼董先生亦领长生跪下,悄然耳语道:「此乃五殿阎罗王是也。」 长生垂首跪下,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阎罗王驾后又有鬼吏相随,领头两位一著青衣、一著赤衣,正两位判官也,持笏正色随行。长生见得魏判,不由得轻唤了声,虽则极弱,魏判出巡队中也有听得,斜眼朝长生瞥来,白了一眼,不动声色随阎王大驾远去。 阎罗王先行,随后诸鬼并出,便是一夜狂欢盛会。幽都之中霎时欢腾热闹,处处载歌载舞,又有许多鬼魂聚在河边寻灯,指望魂归故乡。鬼董先生紧紧牵著长生,领他四处观看,长生游玩半夜乐不思蜀,丝毫不觉疲累。 城中除去冥鬼游魂,也有些妖精前来,更有地府小鬼成群出没,四处贪玩捣乱。鬼董先生走著,忽地碰上两个,正是从前喊去遂寧帮手那俩。小鬼无法无天,早已忘了那时遭他吓得跪地求饶之相,如今又想作弄他来。鬼董先生皱眉叱骂,那俩小鬼索性去逗长生,一个猛然一跃,忽地跳起蹦到长生面前,另一个趁长生后退,伸脚绊他。长生失重惊呼一声,直直朝后倒去,拉得鬼董先生也一同扑倒。 小鬼见他跌倒,还相互抱著往地上滚了一圈,桀桀嘲笑之,才满意跑开。鬼董先生来不及发怒,忙先拉起长生,两人相视半瞬,双双笑了,鬼董先生却才醒悟不妙,忙捂住长生嘴巴。左右看去,却也晚了,长生气息已然引起注意,身旁鬼影躁动,纷纷要寻阳气所在。一双女鬼似有察觉,看了过来,就要朝这边走,鬼董先生扬手施法,化道黑雾挡在身前,又见左边一吊死鬼徐徐走来。 鬼董先生情急无法,匆匆凝住一口阴气,挽起长生脸庞,俯首望之,衔唇渡去。
第22章 寒意侵袭唇齿之间,遮去那扰鬼阳气,身旁眾鬼动静渐止,各自离去。 长生闭目,舌尖冻得冰凉,脸却热得发烫,待再有知时,双臂已环在那鬼颈后,沦陷矣。 两心紧贴相连,一颗死寂如忘川水,一颗跳得雷霆震震。鬼董先生失笑推开他些,就怕阳气不显,那砰然跳动之心也要惊得鬼界大乱。长生双臂滑落些许,信手揪住那鬼耳朵,任性取闹,低声道:「朝君,还要。」 鬼董先生从来纵容长生,任他揪著,苦笑一声仍自吻去。长生不知方才他是当真别无他法、抑或只是藉机偷香,只知自己眼下心满意足,指间几分蛮力也化作了绕耳柔,抚遍那清凉耳廓耳尖,缠缠绵绵捏捏弄弄。又觉那鬼气息似也重了几分,夹著几声低吟,却又逃脱不得,意乱情迷,乖乖教自己贪心得意,悉数吞嚥入喉。 然那鬼沉醉之间,忽地一顿,颤颤推开长生。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鬼董先生眉头紧皱,惶惶唤了一声,却是唤道:「照之。」 长生愕然抬眸,竟对上一双赤红火目,慌神问道:「甚麼?」 却见鬼董先生燃眸回望,茫然失了神般,久久,才散去火光,牵长生手来,细吻指尖,叹道:「长生,吾与你人鬼殊途,岂能动情?」 长生道:「也不看看你我已同路多久,说甚麼人鬼殊途?朝君既问『岂能』,必是已动了心,我知道的。」 鬼董先生无奈看去,坦然回道:「长生使吾魂不孤不苦。」长生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虑阴阳之道?待得百年之后,我也不过一坯黄土。惟有神魂,仍伴朝君。」鬼董先生长吁,却道:「殊途终难同归,又怎……」 话未说完,先被长生猛地推开。鬼董先生顿住,只见长生背过身去,漠然命道:「我累了,带我回去!」 鬼董先生知他生了气,柔声唤之,见长生不再搭理,只好领他走出幽都,送回渝州城去。长生不理不睬,埋头书堆裡,与他慪了两天的气,鬼董先生赔了两天的不是,才见夜裡长生取过文章,冷著脸过来向他请教。 鬼董先生生前曾為史官,自也通晓文章之法,但见长生聪颖,从前指点过数次,早已有了领会。此时藉故,不过是来服个软。长生如常依偎鬼董先生身侧,心不在焉听他讲道,罢了才轻道:「我就是喜欢朝君,便想与你长久相伴。可是朝君不愿与我同归,我才、我才难过。」 试问鬼董先生岂是不愿与他长久,只是自知天理大道,惟有无奈,只柔声回道:「莫要多想,待考过乡试再说。」 长生怏怏抬头,问道:「我若中不了举,朝君当真离我而去麼?」 好歹经营当家两年,歷练不少,在外素来甚有担当,独是在鬼董先生跟前爱闹性子。鬼董先生见之,心下怜爱,笑道:「吾怎捨得?」长生乐得往他唇上一啄,道:「我必定中举,朝君且等著瞧。」说罢取过纸笔,坐到窗前读书去也,未闻鬼董先生暗自一声叹息。 待八月初时,长生要入考场,三日不得出。鬼董先生若想悄然出入探望,自也无碍,却不见他多说甚麼,只道等他三日。长生未曾多想,备好粮水自顾去了,殊不知当夜,鬼董先生离了渝州,往南去了酆都。 冥界幽都恢復平日寂静,孤魂野鬼亦不多见,鬼董先生佇立水畔,凝望彼岸一片娇艷花海,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身后嘲道:「董狐閒情逸致,竟在此赏花?那小少爷……哪裡去了?」 鬼董先生回身一揖,唤声「魏判」,答道:「长生考试去了。」 彼岸汪洋花海,这头水边亦零星生了几株,魏判俯身摘得一朵,手中把玩,哼笑道:「从前有幸,曾见红花开满幽都十里,街头巷尾,乃至鬼门关内外,皆是此花。」 鬼董先生俯首瞥了眼,又别过头去自顾思忖,魏判看他另有幽思,问是怎了。鬼董先生侧首道:「魏判曾言,让吾带长生来此一趟。」魏判頷首应是,鬼董先生续道:「中元那夜来时,吾望其容,却朦朧见他人面孔。迷惘之间,亦唤出他人名字。吾唤他『照之』,思绪所在,却是那片红花。」说著,伸手指向对岸。 却见魏判波澜不惊,淡然应道:「他果真是王照之。」 王……照之。 鬼董先生诧然失语,想起酆家诸事,想起长生旧事,思绪淆乱,喃喃道:「王然……王照之……吾、吾原来识得他前身麼?」想罢又转向魏判,喟然问道:「魏判既知,何不早告诉吾?」 魏判轻拍其肩,回道:「你已不记前尘,有些事情,当忘且忘罢。」鬼董先生悽神问道:「此言何起?」 只见鬼董先生双眸转红,魏判睨之,长叹一声,徐徐说道:「王照之生前冤死,怨念极重、戾气冲天,也不知你如何与他相识,只知你上任不久,便已相遇。你四方游走书传,带此魂随行,意图解其鬱结,然而徒劳。此魂终也化作厉鬼,残害阳人性命。王照之本该打落地狱受罚,永不超生,是你……」 魏判微顿,鬼董先生急切追问道:「吾又如何?」魏判方续道:「是你逆天而行,使计将他送上奈何桥,投胎去也。那日吾慾去桥前拦截,免你铸成大错,却為时已晚。算算时辰年月,恰也是酆长生出生之日。」 罢了又是一叹,又道:「董狐,此魂罪孽深重,你亦受累。你误饮奈河水不记前尘,也许正天谴也。」 鬼董先生茫然而泣,嗤笑道:「若属天谴,缘何又使他今生与我相逢,难道也是天意?天意究竟,有何玄……」话说至此,陡地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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