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这样的伤势下都该死,伏六孤却还顽强地挣扎着,似是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伏六孤足足昏迷了七天,偶尔会醒,醒得都不彻底,并无太多神智,藜芦给他喂汤药时,偶尔能听见他在死生边缘的梦呓。 他说的话并不多,除去怒骂,就只剩下几句垂泪的呼唤,翻来覆去不过双亲与濯雪。 直到伏六孤留下求药时,藜芦才知道濯雪还有一个姓——秋。 也同时明白,秋濯雪与伏六孤并非血缘亲人。 相处四年,藜芦很清楚,自己对伏六孤是不同的。 与用弓时不同,伏六孤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的人,他的眼睛永远比他的嘴巴更诚实,许多话本来就不必多说,只消多看一眼,就一览无余。 因此藜芦也看得出来,秋濯雪对伏六孤而言,同样特殊。 愈合后留下疤痕的右手,对着大夫都遮遮掩掩,却能轻易告知秋濯雪;还有之前那番话,要是当初他与秋濯雪同行,绝不会伤重至此,更不会断去一只右手…… 信任、奉献。 藜芦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词居然会以这样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伏六孤的身上,他还以为这个男人永远都如一只傲鹰,绝不肯轻易为任何事物低头。 即便是伏六孤的心也不行。 现在看来,只是伏六孤给予藜芦的心不行。 更糟的是,秋濯雪竟然真的并非一个蠢货。 不过藜芦并不讨厌聪明人,与这样的人交谈,总是更省时省力一些,他的耐心向来有限,不喜欢与不相干的人浪费唇舌。 “我勉强算是一个学医之人,曾经也遇到一例。”秋濯雪思考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去干涉伏六孤的说话自由,藜芦显然很乐意跟伏六孤多交流,“只可惜远无赤砂与雪蚕这般的运气,想请藜芦大夫赐教。” 这样的病例称得上罕见,藜芦这一生也不过遇到一例,因此很感兴趣:“说说看。” 秋濯雪回想了一下,缓缓道:“是两个男婴,背脊相连,虽然竭力救治,但到底未能成活。” “头颈呢?”藜芦忽然问道。 秋濯雪一怔:“亦相连。” 藜芦沉吟片刻:“死时是一同,还是一前一后?” 他问话虽不多,但是极为关键。 “是一同。”秋濯雪答道。 “死后可有将他剖开?” 他?为何不是他们? 秋濯雪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藜芦,缓缓道:“这自是没有,双子的父母甚是伤心,将孩子带回去入土为安了。藜芦大夫难道是认为,这两个孩子是一个人?” “我没有见过,你们也未将他剖开,无法检骨。”藜芦淡淡道,“不过既然头颅背脊相连,又是同死,共用心窍与脏腑的可能性极高。而且两面相对,头颈相连,纵有脊骨与颈骨,也黏合太过,说是一个,并无问题。” 他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所说竟与古蟾分毫不差,秋濯雪颇为悚然。 秋濯雪试探道:“我还以为雪蚕与赤砂也是如此?之前我们偶遇圣教的半枫荷姑娘,她说阁下是剖心分人……” 藜芦冷笑一声:“割头剖心,若能成活,满地只怕都是活脱脱的死人了。” 伏六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下意识齐齐望去,他忙清了清嗓子:“天太干,我去倒点茶来,你们聊,你们聊。” 他一猫腰,就往外头溜,很快外头就传来伏六孤带着雪蚕赤砂离开的声音。 秋濯雪暗暗感慨伏六孤的贴心。 三人才收回目光来,越迷津听了半晌,终于开口:“我看见那两个孩子脸上有伤,脖颈光滑,衣袖内手臂并无疤痕,他们的情况又如何?” 藜芦若有所思:“你倒是眼力不差,他们二人情况比起你们所遇的这个男婴要好一些,他们只不过是脸儿与肚腹相连。” 此言一出,秋濯雪不由得一怔:“肚腹相连……” 莫说秋濯雪知晓一些医理,单说在江湖上闯荡,早就见过不知多少肠穿肚烂的倒霉蛋,他若有所思道:“那藜芦大夫是如何确认这两个孩子不是共用五脏六腑?” 藜芦似笑非笑地看了秋濯雪一眼。 这其实已问得有些过于僭越,也非是人人都愿意将自己的本事告诉他人,秋濯雪回过神来,本要致歉,藜芦却又出乎意料地再次开口。 “病。” 秋濯雪讶异道:“病?” “幼婴难承蛊虫毒气,因此我无法用蛊。”藜芦淡淡道,“我本打算看看他们寿限到底多长,等到死了剖尸再观不迟。可大抵是他们命不该绝,有日雪蚕感染风寒,赤砂脉搏却仍旧平稳,因此我猜测他们二人不过是皮肉黏连。” 秋濯雪心念一动:“所以藜芦大夫才决定他们分离开来。” 他并没有问猜错了该如何。 藜芦点头道:“不错,这说来并无什么特别,不过你能看出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常人听闻此举,往往以为是神鬼之力。” 说来没什么特别…… 不管是对这对双胞兄妹的细察入微,还是使用蚕丝分离的巧思,还是这份下手的果决,都叫秋濯雪实在惊叹感佩。 秋濯雪不由得苦笑:“藜芦大夫既对我这个外人都如此坦诚相告,为何不告知圣教众人?免叫他们无端恐慌。” 藜芦道:“你看出了我的本事,而他们没有。” 他忽然笑了一下,似带嘲弄,轻蔑至极:“我不愿告知,他们亦不愿了解。世间忧乐烦恼,皆由庸人自寻。” 秋濯雪虽觉得藜芦言辞冷酷,但想起自己背上的那一堆风流情债,不由得叹息一声,倒是反驳不得。 赤砂与雪蚕眼下已经清楚明了,秋濯雪本有意从这两个孩子引出易肢换躯的话题,却未料竟是这样的情况。 “这已是很了不得的本事。”秋濯雪真心实意道。 藜芦端详他片刻:“却不是你想要的。” 秋濯雪苦笑道:“确实,我来墨戎时曾听人说,有大夫能更换阴阳,将男子变成女子,将女子变作男子。因此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能将一人分作男女二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本事。”藜芦声音平平,没半点波澜,似是事不关己。 秋濯雪直视藜芦,面上仍带盈盈笑意,半点下风不落:“难道藜芦大夫没有吗?” “激将对我无效。”藜芦漠然道,“你以为更变男女如此简单吗?女子生育,体内孕有胞宫;男子精窍,因有肾囊阳锋。阴阳颠倒,需将这二者更换易体,断筋重续。” 不错,这与秋濯雪当初所想的一样……居然连藜芦也不是。 秋濯雪心下一动,想到了伏六孤的伤口:“断筋重续?” “我当初的确用蛊为伏六孤续脉。”藜芦看出他在想什么,模样颇为冷淡,“那只脉蛊是经我精挑细选的药虫,连接断筋,血肉再行修补,却非是无中生有。手上筋脉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是颠倒阴阳了。” 话毕,藜芦又添了一句。 “不过,如果只是开凿丹穴,连接肉物,不顾及性命,倒是很简单。” 这话……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看向藜芦,只见他似是无心的随口之语,又似是故意牵引自己的思绪。 “藜芦大夫说蛊无神效。”秋濯雪忽道,“秋某却在中原遇到了一只附在剑上的妖蛊,能惑人心智,来去无痕,甚至被剑所伤者,同样会陷入疯狂……” 藜芦闻言,莞尔一笑,口吻笃定。 “你是为此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现在文名都不能出现海王OTZ,最终决定改成《江湖容不下》了。 本来江湖海是对应的_(:з”∠)_ 刚刚在搞文名导致更新迟了不好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 纵然滴水不漏如秋濯雪,也不禁一怔。 藜芦此时此刻已经将熏炉清理完,他直起身来, 忽然右手一扬,拂掌往秋濯雪面上击去。 这一掌实在来得平平无奇,悄无声息, 如风摆柳一般,好似只想打他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秋濯雪却感知此招凶险,临危之际, 霎时间下腰避开, 掌风轻飘飘掠过面门, 顷刻化掌为指,纤长双指向他胸口要穴探去。 这一指莫说点死, 单是擦过,只怕也够秋濯雪一阵好受,他不由得微微挑眉, 原本以为藜芦于医术蛊术之上有这等造诣,武功必然不会太高, 万没想到同样不差。 秋濯雪腰肢款摆, 凌空一翻,左臂错身, 架住了藜芦追来的手腕, 这才得隙回击。 二人过招, 分明步步杀机, 却好似闲来切磋一番, 秋濯雪与藜芦过了十来招,只觉他每每一沾即走, 掌力似重还轻,连消带打即可化解,可这些招数似乎都有用意,遵循一种奇诡的规则,叫他越打越感心寒,似乎处处都不对劲。 然而要说哪里不对劲,秋濯雪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只好微微一笑:‘突然发难,不言自明,看来藜芦大夫与此事相干。” 他语调虽柔,掌力却甚是刚猛。 藜芦避开锋芒,观察片刻,忽笑道,“你会的兵器不少,用掌是学而不精,还是太精?” 秋濯雪心下一惊,面上仍是笑盈盈道:“秋某本事微末,不比藜芦大夫起死回生的本事。” “嗯。看来是太精。” 越迷津冷冷旁观,覆水剑悄无声息地贴合腰间,手缓缓搭上剑柄,也许下一刻就会出剑,又也许永远不会出剑。 屋内狭小,动作难以大开大合,二人交手之时都显收敛,倒似文斗,秋濯雪才欲架住藜芦迎面一掌,忽觉一阵微弱的阻碍,行动间已迟了半拍。 藜芦的手掌被外力偏了些许,正要击在秋濯雪肩上,越迷津目光一厉,剑已出鞘,覆水剑已横贯而来。 哪料失手的秋濯雪好似突然同时失去心智一般,居然跌跌撞撞挺身而出,整个人拦住了剑的去路,整个人也挡在了藜芦面前。 剑停在了秋濯雪的喉间。 凛冽剑芒,砭人肌骨,几乎荡起发丝飞扬,秋濯雪瞬间接近生死的边缘,他几乎全身寒毛倒立,微微眨动眼睛,感觉到咽喉处慢慢散开一点寒意,沁透全身。 一滴血,在雪白的脖心处,凝结成赤珠。 收剑同时,屋内器具似被一种无形的气劲彻底扫荡开来,自碗到桌椅,顷刻间化为齑粉,消散天地之中,就连藏书的柜子都轰然倒塌,铜铸的香炉哐啷落地,碎成了十来瓣。 这等剑威,居然还能收住。 藜芦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只蛊虫,蛊王仍自挣扎,仅存的那只相思蛊已血气消退,缓缓变作灰白,忽然想道:“倒遂了伏六孤同葬的意。” 越迷津剑眉紧蹙,收回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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