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藜芦反应,雪蚕跟赤砂面面相觑,从竹窗爬了进去,亏得他们俩不过九岁,身形稚小灵活,竟从容钻了进去。 “有门不走,偏要走窗。”藜芦盖上香炉的盖,漫不经心道,“下次还是让伏六孤少给你们说什么中原大侠的故事。” 雪蚕细声细气:“又不是藜芦讲。”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芦教我们不要拘泥于一种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伏六孤惯的。” 藜芦语气仍没什么变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来,捞起未看完的书继续翻看,很快就感觉双腿一沉,两个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来。 虽然藜芦并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但是二童却有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要跟他说。 雪蚕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过书皮望在藜芦的脸上:“伏大叔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赤砂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措辞,沉稳道:“一个很可怕,一个很好看。” 藜芦翻过一页,神色仍然悠闲:“是么,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给好看的煮茶。” “他给好看的做饭。” 藜芦甚是懒散,有一下没一下的应付:“你们不要学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对,貌美貌丑都是一样,切开来并没有任何差别。” 二童齐刷刷点头。 “那么。”藜芦顿了顿,“这两人叫什么名字呢?” 雪蚕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芦终于将书缓缓放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第七十六章 伏六孤起床时, 天还没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畅快,他就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天光, 到冷泉里简单冲洗了一番,并没惊动任何人,又把头发擦干, 换上新衣,才见天边翻出鱼肚白。 他提着洗干净的衣服正打算回转时,忽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一声:“哎呀, 咱们四年不见, 阿衡你竟学得这样客气, 过了一晚上还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该知情识趣些,来晚一些?” 这话调侃意味甚浓,伏六孤咳嗽了两声, 脸上不由得泛红。 他知自己的心思绝藏不过秋濯雪这双利眼,一时羞恼起来, 以粗声大叫来掩盖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觉就去练功, 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吓我这一跳!” “我起来练功,想洗把脸醒醒神。”秋濯雪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行么?” 伏六孤只庆幸天还没彻底亮, 勉强保住最后一点面子, 挥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稳重实则仓惶地逃窜回自己温暖的小家, 肩膀上就轻轻搭上来了一只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软, 却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这双手虽然不会医术, 但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挽回过许多不幸,阻止了许多灾难。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这只手搭住,就一定会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时此刻的伏六孤只觉得心里骤然一紧,满脑子哐当当只响起两个字来。 完蛋! 要是可以选择,伏六孤宁愿希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狼吻,哪怕是最凶残可怕的狼王也不要紧,起码事情可以简单许多。 至少那样他还有一线生机。 “阿衡……”秋濯雪感觉到手底下伏六孤的肩膀甚是僵硬,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轻轻叹息一声,很快收回手来,温声道,“算了,不同你开玩笑了,你去忙吧。” 既伏六孤不想说,他又何必勉强呢。 伏六孤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放过一马,半晌才道:“你……你不问我?” “有什么好问的。”秋濯雪微微一笑,“我不是已说了吗?我甚是受宠若惊。”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秋濯雪如果要问,伏六孤恨不得跑出八百里地去躲;可是秋濯雪突然不问了,伏六孤反而忍不住想跟他倾诉。 秋濯雪虽然比伏六孤要小一岁,也经常逗得他说不出话来,但是伏六孤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要是有人能令他完全信任,只可能是秋濯雪。 “走吧。”伏六孤忽然说,“天快亮了,冷月银泉的日出很特别,你该看一看。” 他们俩沉默着回到小屋,伏六孤将自己的衣服晒好,随后两人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仰头看着太阳从草木与瀑布之中升起。 冷月银泉四周草木繁茂,月色下极是幽深,此时由晦转明,日出而烟消雾散,骤然将凉夜扫荡一空,照耀得水光灿烂,令整片天地倏然明亮起来,仿佛置身仙境。 伏六孤痴痴望着天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其实这已算不上日出了,可是我每次看着整座冷月银泉随之亮起,就觉得甚是壮丽。” 就如同墨戎虽不是塞外,但……他已经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秋濯雪却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春晖犹如赤丹,将江水染透,盛开满江红枫。 那自然是很美的,与冷月银泉的是截然不同的美。 可是更美的,更震撼人心的,秋濯雪却也见过不少。 秋濯雪很快回过神来,低声道:“的确令人见之忘忧。” “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景色。”伏六孤没看出他的失神,“我这些年来待在墨戎,看到不同的美景,总是想想你要是见到了,会是怎样高兴……” 秋濯雪心下一暖,他与伏六孤虽非是血亲,但在两人心里,彼此都犹如手足兄弟一般,特别是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对中原唯一的惦念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秋濯雪看得出来伏六孤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只是一时还未能说出口来,也不急着催促,只是他虽然善解人意,但旁人却未必有这样的体贴。 就在这时,冷月银泉外忽然出现了十来条人影,站得不远不近,并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说道:“伏六孤,你果然带了外人进来!” 伏六孤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秋濯雪倒是早有预料,之前毒草三人组警觉非常,想必圣教一定会有所提防,然而他忧心伏六孤的情况,实在管不了许多,只是没想到竟会来得这样快。 “并非是他带人进来。”秋濯雪缓声道,“是我不请自来,不知几位是?” 一人冷笑:“你已一脚踏进了墨戎,难道不知道我们是谁么?” 秋濯雪甚是淡然:“只怕阁下还未有名到这地步。” “你!” 又一人拦住他,曼声细语,显然是名女子:“我们墨戎并无官府朝廷,由圣教所管,我等皆是圣教中人。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极为讲理,纵然我们再没名气,到底是此地主人,贵客即便再有本事,也是客人,不经通报,私自擅闯,显然不是常理,是么?” 这女子语调虽然温柔,但绵里藏针,甚是犀利。 秋濯雪正要说话,忽被伏六孤拦下,只听他冷冷道:“哼,原来你们还知道此地有主人,原来你们还记得常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当死人!” “伏六孤,你应当明白,若非巫觋大人慈悲,你根本无法住在冷月银泉。”这女子又道,“你不知感恩也罢了,如今竟然还将外人……” 伏六孤口吻甚是狂傲不屑:“半枫荷,你不必花言巧语,我的命是藜芦救下的,冷月银泉也是藜芦所赠,跟你们的巫觋大人全无半分干系,你不必拿来要挟我。要是想翻旧账,回忆往昔,不如咱们提一提野葛毁诺之事?” 野葛毁诺…… 秋濯雪已明白过来:噢,就是救下伏六孤,却因输了打赌而反悔自尽的那一位。 野葛乃是断肠草的别名,是一味极毒的毒草,想来他本人定然没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服毒自尽。 外头倏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听半枫荷道:“伏六孤,你不必拿藜芦大人来吓唬我。” 她声音虽仍平稳,但气势已弱了许多。 这显然不是因为伏六孤,而是因为那位藜芦,此时此刻,秋濯雪倒是真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藜芦大人感到好奇了。 “藜芦大人护着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他的人罢了。”半枫荷冷冷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墨戎的规矩就是如此,我的确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这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却休想活命!” 此话一出,伏六孤原本还很狂傲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 秋濯雪因为之前的经历,还有毒草三人组的提醒,接受极为良好,乃至于昨夜还不忘提醒伏六孤几次。 他甚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伏六孤,眼神里似还充满着趣味:“……” 伏六孤的表情却有些扭曲,冷汗一下子从额头流下来,几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而是低声怒吼起来:“……半枫荷!” 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心中最亲的人就只有秋濯雪了,也是因此,他虽对中原并无半点归属感,但仍自称是中原人。 他也知道,当年因为一些意外,墨戎许多人误解了他对秋濯雪的感情。 只是背地里谣传,到底跟搬到台面上不同。 半枫荷只当是拿住他的软肋,此时恼羞成怒,暗暗欣喜起来。 她当然没有什么成人之美的念头,而是在故意试探。 当初伏六孤被野葛卖给了藜芦,他醒来后只答应报恩,却绝不承认自己是藜芦的财产。 伏六孤天生一副硬骨头,无论遭受何等折磨,都不肯屈服,最终连藜芦大人都不得不松口放弃,放他自由。如此一来,伏六孤就没有留在墨戎的理由了,寻常人只怕跑也跑不及,可事情却出人意料,他竟厚着脸皮向藜芦大人求医,想要一枚能够治愈心疾的丹药。 更可笑的是,这枚心药,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求,而是为了他这一生最重要之人的朋友而求。 藜芦大人不允,伏六孤便不肯离开。 因此巫觋大人才要将伏六孤赶出墨戎,却没料到藜芦大人竟然出手,想来也是,无论伏六孤承不承认,他到底是藜芦大人的财产。 藜芦大人如何处置是一回事,却不允许其他人为自己处置。 因此半枫荷不敢轻易进入冷月银泉,除去伏六孤本身的威胁之外,她更加恐惧的是藜芦大人。 既不能对伏六孤下手,就只好从外人身上下手,方才伏六孤那些酸溜溜的话,半枫荷听得简直倒牙,什么“我知道你一定喜欢”,什么“你会是怎样高兴”。 是人总有缺点,这人虽然是个了不得的硬骨头,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少见的痴情种。 半枫荷吃吃笑道:“难道你还未向他表达情衷不成?哎呀,这全是因为墨戎与中原风俗不同,非是我有意说漏,你都说得这样直白了,我怎想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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