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流风问他:“你在弹琴?” 沈云舒摇摇头:“只是把弦紧一紧。” 顾流风也没说什么,只说道:“之前收拾出来的琴谱就放在那个书箱里。” 沈云舒忍不住去想“要是以前”。要是以前,顾流风大概会软磨硬泡地说想听,现在倒是多了一份“随你高兴”的从容,然而沈云舒高兴不起来,他逃避似的去翻书箱,找到了那本无名琴谱,随便翻了几页。 几张夹在中间的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顾流风过去捡了起来,解释道:“在别的地方看见的,顺手夹进去了。这曲子我也没见过,也是你师兄谱的?” 沈云舒接过那薄薄两张纸,沉默了片刻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曲子不全,原稿已经散佚,这是有人抄来的。”他解释说,“当出你爹帮我找谱,有人带来了这半首残曲,说觉得风格类似。我没仔细想过,就没收在一起。” 他指着第二张纸末尾写的小字给顾流风看:“师兄谱曲一向是不命名的,这首却有名字,你看。” 顾流风低声念道:“落英。” 大概是今天想了太多以前的事,沈云舒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心念一动。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曲谱,眉头紧皱着。 顾流风问道:“要弹么?” 沈云舒摇摇头,将那残谱收好:“现在……还是不了。” 顾流风也不勉强他:“那先吃饭吧。” 沈云舒问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遇到个熟人,耽误了。”顾流风没有细说的意思,“不过他给了我们些酒,喝一杯吧。” 直觉告诉沈云舒这个熟人不是什么好人,他问道:“是江家那个?” 顾流风看了他一眼道:“是,他现在还很怕你呢。” “……” 明明是姓江的不做好事,怎么搞得像被他欺负了似的。沈云舒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只说道:“他送的酒,我还不敢喝呢。” 他没有问顾流风为什么和这个纨绔接触。对方早不是需要他操心的小孩,做事也有自己的考量,不需要他多嘴。 顾流风的手艺没退步,沈云舒却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的,酒倒是一杯接一杯。这酒入口绵柔,有点微微的甜味,沈云舒捏着酒杯,想起之前自己回答想尝点甜味,难道顾流风是为这个才找来的酒? 顾流风道:“少喝两杯,这酒虽然入口很柔,但却醉人得很。” 沈云舒点点头,他自觉没醉,起码现在神志清醒,只是突然起了抚琴的兴致。 “我想弹一弹那半首曲。”他小声说,“如果琴音真能传情,希望它能告诉我点什么。” 沈云舒将琴放在膝头,静下心来,将那半首残曲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摁弦,弹下第一个音。 这旋律开始得极为猛烈,琴弦之声铮然如剑鸣。沈云舒只觉得指尖几乎要流血,以应和曲中杀伐之气。他咬着牙弹下去,在一阵寂静之后这曲子骤然换了个走向,一转变为萧瑟悲凉,调与调之间却缠绵地勾连在一起,让人心潮不宁。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沈云舒体内真气不安分地乱窜。琴音渐渐听不真切,他仿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又回到了那次追杀、那场大火。他胸口剧痛,摁弦的手却停不下来,仿佛变成被曲子操纵的木偶。直到一根琴弦猛然绷断,沈云舒嘴里尝到一丝血的腥甜味道。就在这个当口,一阵清脆的笛音柔和地融进了他的琴音里,将他从那曲子里引了出来。 毕竟只有半首,弦断之后沈云舒其实已经无法继续。他呆坐着,眼泪从脸颊滚滚流下,一时间说不出话。 顾流风放下笛子,替他将脸上泪痕擦干,低声问道:“是这曲子有问题,还是你想到了什么?” 沈云舒摇摇头,紧紧抓住了顾流风的手,半晌才说道:“我不知道……” 他心里乱得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发问:“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 顾流风反握着他,替他调息,却没有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沈云舒的手指被绷断的琴弦割破,流出的血将顾流风的手也沾湿了,一片湿黏。 他挣扎着站起来,打来清水将二人手上血迹洗掉。顾流风已经拿来了伤药和纱布,仔细替他裹好。 “阿遥……”沈云舒开口叫他,却好像没想好要说什么似的沉默了。 顾流风捏了捏他的手,宽慰道:“理不清就先别想了,早些睡吧。” 虽然沈云舒一副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没说完的模样,顾流风却自顾自地松开了他,也没说别的话就离开了。 沈云舒独自发呆。都说十指连心,他从前什么伤都受过,什么痛都能忍,如今指尖一个小伤口传来的疼痛倒反而被放大了几十倍,牵扯得心里也发痛。孟霜之前说他毫无长进,说得真是没错。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忍。月亮高挂夜空,夜已经深了,他却好像是凭着一腔酒气上头地去了顾流风门口,提了口气敲响了门。 顾流风好像料到他要来,毫不意外,衣服都穿戴整齐。明明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沈云舒却还是把门关好,靠在门上看着顾流风,眼神透出一种醉酒的茫然。但他自己大概浑然不觉,神色还是正经的。 顾流风坐在桌旁,静静等着他开口。 “阿遥你……变了很多。”沈云舒如是说道,“我也一样。” 他理了下自己的头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这两年经历的东西比之前加起来都多,但都说本性难移,我好像也依然怯懦、犹豫、自私。 “你当时选我,我其实……很开心。” 往常说到这里,他大概就要落荒而逃。但现在沈云舒却依然站在那里,只是没有再看顾流风的眼睛。 在灯下那双眼睛黑如点漆,让他不敢多看。他不明白,也不敢想,顾流风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顾流风回答他:“纵使是现在,我也会选你。” 沈云舒走到他跟前,低头看他:“你父母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而我,我不仅是你的师父,还是个男人。不管是从道义,还是伦理纲常上,都是闻所未闻,离经叛道。” 顾流风不说话。 沈云舒说话时几乎哽咽:“你我都很幸运,孟姑娘也好,梁姑娘也好,陆遥也好,都不是会对这些事情过多置喙的人。可旁人呢? “世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在背后议论你,又会怎么当面发难?而我……我又怎么忍心让你经历这些?” 他说这么多,好像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心里十分清楚,其实这些事和顾流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无权替他做决定,只不过是在等他露出一点退缩的意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自己的心再躲起来。 顾流风却只是对他说:“师父,你明明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这句话却让他无处可逃了。 “好……”沈云舒喃喃道,“既然如此,纵有骂名,也让我来担吧。” 顾流风仰头吻了他唇角。 沈云舒再难自抑,捧着顾流风的脸,像看稀世珍宝。他露出个带泪的笑,低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这次却格外不同,绵长缱绻,呼吸间带着甜酒的味道。良久他们才分开,顾流风紧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小声说道:“也不枉我和你玩了这么久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却没有得到回答。沈云舒呼吸均匀,好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 告白
第76章 翌日 ===== 沈云舒一觉睡得很沉,但睁眼时宿醉的不适感还是泛了上来。他扶着额角坐起来,见顾流风已经穿戴整齐,就坐在他床前。 哦,不对,这是顾流风的床。 昨天的事情他当然一点没忘,和顾流风的关系骤然改变,他着实没有做好准备。虽然最后睡着不是他故意,但人总有要醒的时候。 此时就轮到他说点什么了。 “我……”但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昨天……” 顾流风道:“你这时候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想反悔……”沈云舒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好听的?只是我宿醉头疼,实在想不出来。” 顾流风笑起来:“你平时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头疼的话,把这个喝了吧。” 沈云舒接过他端来的碗,问也不问就喝了。原以为是酸辣的醒酒汤,结果入口却是柔和的甜味,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顾流风解释道:“昨天带回来的,原打算给你做蜂蜜凉糕吃,但看你昨天喝那么多酒,就知道你要头痛,还是留着兑点蜂蜜水吧。” 沈云舒愣愣地看他说话,顾流风对他一如既往细心照顾,此情此景和往常一个早晨也并无差异,但却让他无端有点不好意思。 顾流风还在看着他,沈云舒装傻道:“那还有蜂蜜凉糕吃么?” “这就是你想到的‘好听的’?”顾流风笑了,“有,做好了给山下大娘他们分些吧,顺便找屠户大哥买些肉。还有斗笠,之前说要做一直拖到现在。” 沈云舒其实完全不关心蜂蜜凉糕的问题,但听顾流风说这些让他很安心,那点无措的紧张感也渐渐消散。他原来觉得自己知道怎么做顾流风的“家人”,却不知道怎么做个好“情人”,但现在好像万事照旧,他也找回了一点从容自在。 顾流风收了碗往厨房去,沈云舒看着他背影,露出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容。但顾流风在走到门口时却突然转身回来,三两步又走回床前,附身亲了亲他,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沈云舒摸了摸自己嘴唇,不得不承认,有的事情好像没有“照旧”。 他一番梳洗,又逗了逗鸟,难得觉得轻松。顾流风这时候已经蒸上了糯米和红豆,手里提着一小坛酒,招呼沈云舒道:“走吧?” “去哪儿?”沈云舒跟上他,“要下山吗?” “去给我爹娘扫墓。” “……” 沈云舒顿住脚步,顾流风不解地回头看他。 “我,”沈云舒轻松不起来了,“我能不能不去……” 他实在没有准备好。到了大哥大嫂墓前,他能说点什么? 我一定好好照顾阿遥? 都把人照顾到床上去了,是不是有点过于周到了? 那种被他短暂遗忘的负罪感又找上门,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什么脸见他们……” 顾流风道:“什么有没有脸的,你不去,我一个人也会说的。” 昨天才说过要共同面对,今天就落荒而逃,没有这样的道理。沈云舒虽然犹豫,却还是抓住了顾流风的手,低声说道:“好了……总要告诉他们的,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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