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工作之余,累了,总要逗它两句看它一眼解闷儿。 从边缘区回来后,秦时总做梦。梦里都是上辈子的旧事,很多次,他的灵魂困在里面,无论如何,都无法睁眼。终于醒了,他却分辨不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要很久很久,才能从那种惊悸而死寂的情绪中抽出身来。 久而久之,一年了,到现在他有时甚至怀疑,现在这里是不是才是梦?谢钧……是不是,只是他的梦? 现在,他已经不愿意睡觉了。 他始终记得,离开那天,谢钧说等等他。 他想等着他。 只是,他这样规避,却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拖着他,一定要把他带上命定的轨道。 他也早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第一次,睡了13个小时,他还能骗自己,是累了。后来,一次又一次,一天、两天、甚至上次的四天,他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现在,他只是等。 如果……如果,他能等到谢钧回来,这一次,秦时会心怀感激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已经很好了……他想,已经很好了……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孙子兵法已经要到尾声,而面前的工作……秦时咳了声,裹紧衣服,继续批着、一字一字写…… 谢钧想要的,他都想给他。 …… 又是一夜,秦时睡着了。 梦里光怪陆离,他好像在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里,那又是另一段现实。 他高三寒假过后三个月满的18岁,怕他不配合,他们把他关在房间里,预备好绑他跟那个公主到国外登记结婚。 那夜窸窸窣窣,刁蛮高贵的公主逃出来,鞋子都带了泥,爬到木屋顶上,骂他、求他,说他痴心妄想,说不想嫁给他,说讨厌他,说跪下来求他,说宁愿死…… 最后,她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只余下呜呜咽咽的哭声,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眼泪浸透木梁渗下来,开始是水,后来,慢慢带了血,最后,都是污浊的血…… 秦时站在那个终日黑暗的狭小又空荡的房间,一动也不动,像早就生锈了的剑。耳朵听到的,是哀怨的哭声;眼睛看到的,是死寂的黑暗;身边笼罩的,是难过的指责。 他始终都是,错误的那个。 公主被绑回去了。跳了几次楼,摔断了腿,落下残疾,又哭瞎了眼睛。 没有人松口。 门是被他一脚一脚踹开的,闩好的木头折成两半,整个木门轰然倒地,外面的太阳又一次洒在他身上,很刺眼。 门外就是陆承,摇着车钥匙对他笑:“走啊,飙车去,我压你赢。” 那条路很险,才一半,陆承就找人拦他,最后,硬擦着边撞出去,一个又一个弯…… 他赢了。 第二个就是陆承,车停在他侧面,跳下车就去拉他的车门。 车门猛地被打开。陆承要脱口的指责也咽在口中。 秦时睡着了,腿被木门上的棱角划伤,也撞到了骨头,血迟钝地滴滴答答流下来,弄脏了车。 路太险,救护车过不来,他最后是被陆承的私人飞机带到医院。 躺了很久很久,后来醒了,却还像睡着着,医院、血迹、泛白的太阳……哪一个,都不能拨动他的灵魂。 他后知后觉去摸怀里的花,看一眼。 陆承坐在他病床前,冷冷笑一声,抢去他的花扔在垃圾桶里。 秦时好像懵了,保持着拿花的动作没有动。 “这个太丑,我给你买束好的。”陆承的情绪总是难以捉摸的。 他麻木地收回手,又闭上了眼睛。死寂的腐烂从病床上蔓延,秦时早觉得自己该要死了,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还要强撑着。 他一直有想要得到的。 “秦时,”最后,病房里响起的是陆承的声音,像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样漫不经心又危险十足:“有个好玩儿的。” “我们毁了秦家。” “好啊。”秦时睁了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开口。一如既往的平静。 后来的事,不知道在陆承的赌注里,他是赢是输。 那些画面还在梦中一帧一帧放映,秦时看着看着就笑了,转过身不再看。 陆承其实不算很坏,只是两面三刀、城府极深,不可……深交。公主也还好,如果自己的死,没有她为讨好秦淮狠狠踩一脚。 他早就厌倦了那些爱恨,那些所有的亏欠与算计。 而且,他现在,已经找到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 那是一份永远纯粹永远存在的爱,他相信,谢钧不会骗他。 “秦时,放下吧。”秦时最后看一眼车祸的那个自己穿过玻璃艰难地像捞水中的月亮般去够蛋糕,去过时隔十年的又一次生日。 秦时,那样太卑微,不要……那样活…… 一切炸裂成碎片。 …… 屋子里还亮着灯,秦时倒在办公桌子上,身上依旧是那件大衣,房间只有小金刚轱辘轱辘地扫洒声,没有谢钧。 秦时眼睛突然睁开,却仿佛还在梦魇里,他侧过脸忍不住咳嗽两声,口中涌出的都是滚烫的血,他连忙抽纸巾擦,却又好像流了鼻血,再多的纸都止不住……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秦时去洗手上的血迹,却摸到了斑斑驳驳的伤痕。跟他十岁那年被药炉一次又一次烧伤的伤口一个样。 他怔了一下,慢慢低下头,一直看着自己的两只从来不好看的手。良久,笑了一下。 原来,他还是,不能留下来啊…… …… 他昏睡那几天洛川的电话差点把他终端炸了,秦时花了很多精力才处理好,同时,他却也感觉到了,自己在慢慢消逝的生命。 头脑变得迟钝,站两三分钟都会觉得眩晕,慢慢地,看不清文件上的字,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天天的呕血,喉咙吞了刀片一样疼…… …… 死亡将临的那一刻,秦时似乎有所预感,他支撑着所有的力气,混沌地摸索出一张纸,握紧笔,很努力看清纸张,努力地,写下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谢钧,我爱你,哪怕有天走了,也爱你…… …… 秦时的死讯是春初第一场战捷后传来的。 谢钧沉默着,神情看着很平常很平常,一分一秒,带他们做完所有的扫尾工作。 斯兰心里难过的要命,忍不住频频看他,想安慰,却突然觉得,语言那么无力。 正是下午,浩荡的黄沙,太阳很圆,泼墨般的余晖,无端旷渺而孤寂。 谢钧矗立其下,久久都不动,像整个生命都静了。 斯兰看得不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而也恰这一刻,谢钧开口了。他说了一句,让斯兰毛骨悚然的话。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终于想明白了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他说:“斯兰,原来阿含,死了啊。” 斯兰仿佛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快停止。 一步之外,谢钧仍旧看着前面,不知是哭是笑弯了一下唇,回身,一步一步地,走了。 谢钧一直很冷静,只是那晚,独站在帐子里,吐了一口血。 …… 这场战争,零零总总,打了要四年,开始得出其不意,结束也是。 听说是谢钧上校孤身冒险潜入异族内部,杀了虫母,整个异族都多数凋亡,剩下的,四散而逃…… 而中央,大皇子已是强弩之末。谢钧这次回去,目标很清晰,就是要杀了他。 不惜一切,杀了他。 正是夏,跟他和秦时剑拔弩张相遇的那个夏一模一样。然而,再回头,早已物是人非。 那天雨下得很烈,太阳还挂在天上暴晒着,正是阴阳交替之际,乌云很低,空气浸饱了雨水,也格外沉重,正如皇宫内肃杀的气氛。 二皇子的军队已经杀到了内宫,谢钧又带了一队人赶到助势,一路势如破竹。 宫殿内什么都没有。洛晟早带着亲信撤退,外面拼死的士兵只是个幌子,整个大殿安静得厉害。 所有人戒备着,警惕暗中的危险。 突然,高台上面传来连续的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仿佛拿着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迫地鞋子擦着地面滑,由远而近。 谢钧猛然抬头看向那个方向,手中的剑锋利地指过去。 然而,那里的情景让他整个人都空白了一秒,不自觉地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但剑尖还是颤抖一下。 是那个内监。他挟持着的,是秦时。 秦时头发更长了,更瘦了,闭着眼睛,睡着了。 谢钧怔怔看着,紧紧、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心脏在这一刻突然翻滚起被刀搅动一样的痛。 内监的匕首深深横在秦时的脖颈上,一脸小人得志,声音粗嘎嘎,笑得扭曲而残忍:“谢钧,你自断骨翅,我就把他的尸体完整地还给你——” 谢钧没有回复好与否,只是怔怔看秦时。那个无赖雄虫的微笑唇依旧含笑,仿佛下一秒,就又会睁开眼睛,戏谑地笑他。 洛川看出不对劲,皱眉深思,又一眼落在秦时的尸体上,眸色深了深,捏紧了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只是,还不待他行动,一柄剑就横在他脖颈上。 他心中一凛,顺着剑尖看过去,是谢钧。他的目光还是在秦时身上,一直一直在秦时身上…… …… 秦时陷入了死后的大混沌。 但这次跟先前几次都不一样。他仿佛是被放逐到宇宙,做一次决定命运的选择。 所有的过去都离他很远很远,一切零零散散,记忆中闪过的,都是他的缺憾与不甘。 是他妈妈临死前求了很多人才联系到律师签署的那份股份转让合同,到死都怕秦清越为难;也是她最后拼死送去的那封“好好照顾秦时”的信。 是陆承教他打架、带他逃家长会,又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也是陆承算计他、利用他、杀死他。 是秦清越一次次漠视他,终其一生不在意他;也是他濒死前病床上的“你是谁?”和“不是……秦时不是这样的……” 这一生那么遗憾,秦时想起来,总会很难过。 流星质的混沌宇宙中,他仿佛听到了忏悔声、痛骂声、呜咽声、祈求声和,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微弱呼唤声,仿佛选择,就会有无数的新生的可能。 但这在秦时眼中甚至不算一个选择题,因为他从不痛恨自己的经历,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不需要重新开始。 在他活着时,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去爱了。 现在,就当一切,都算了吧…… 秦时闭上了眼睛,隔断前世的一切,闲闲地勾唇笑着。 他不在意了。 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秦时觉得头很疼,下一个感知就是脖子疼。身体也仿佛有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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