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眼前景色陡然一变,满目殷红的风雪闯进视线之中。 猩红鲜血在脚下蜿蜒成溪,每踏一步,便有一具雪豹妖修的尸体倏然干瘪,狰狞着纸一样薄的面目,怨毒地望着他。 望着……闻卿。 明知自己处于幻境中,不可能停下脚步,闻卿却徒劳地想要喝令身体停下,然而装盛着自己意识的这具躯壳,仍旧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前,直到踩在冰阶之上,那个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元婴修为雪豹王的手背。 狠狠一碾。 “咔嚓”两声,虚弱的身影轰然倒下,却并没有听见惨呼。 “闻卿,为何……”雪豹王粗喘着气,纵使双手断折,依旧蠕动着断掉的手指,想要掐出同归于尽的法诀,但一只惨青的手却倏然钻出,扼住了他的脖颈。 “昆吾山鬼做事,从来没有原因。”一缕热气自唇齿间冒出,他也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悠悠飘出,融进那怒号的风雪,“若想报仇,我自会在昆吾山静候,不过……” 手中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断折,那双瞳孔也倏然放大。 “你已经没有转世的机会啦。”他发疯了般抽笑着,忽然仰起头,一口咬住那具生机断绝的尸体脖颈。 犬齿咬碎皮肉,咬穿血管,尤带着余温的血液滋出来,将他惨白的脸染得赤红。 咕咚、咕咚。 那是血液从身体里被抽干,经过唇舌,滑进喉咙,再被贪婪吞咽的声音,也是在无数个梦魇中被他反复咀嚼的片刻满足。直到—— “……师父?” 身后一阵窸窣响动,在这吸魂饮血的酣畅时刻被人打扰,显然极为扫兴,他不满地拧过头。 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苍青豹瞳。 “师父?”伏季迟疑着上前一步,胸前骨牙坠饰叮当,敲得闻卿回过神来。 “师父,我闻到血腥味……”伏季的身体发着抖,近乎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血,我一路走来,族人……阿娘,小妹……谁干的,谁干的!” “怨憎会,求不得。”闻卿低笑一声,五指于胸前一抓,伏季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主动将脖子送到了他的掌心,“七苦中最难领悟的二苦,为师今日教给了你,徒儿,可还满意?” “谁、干的……” 闻卿缓缓收紧五指,伏季脸颊变得青紫,颈骨一阵咯咯之声,眼看就要被拧断,识海中陡然传来一声冷笑,低沉沙哑,恶骨钉子般,透过幻象,直直扎进闻卿的魂魄: “浮生幻阵。闻卿,不知我这三场春秋大梦,你看得可还尽兴?”
第127章 黄粱 5 面前的“师兄”浑然不觉,嘴角仍旧挂着那好看又柔和的笑意,就像为他讲故事般,将闻卿与孟极这段时间的凡间见闻一一讲给他听,亦真却早已经听不下去,手脚并用,一寸寸挪到了墙角。 春秋几载,大梦三千。 浮生幻阵,能唤醒阵中人所有执念,就算是修道之人,也难免会被这诸多幻象迷了本心。哪怕是心智极坚者,在入阵之初便意识到这里的不对劲,但最少也要在经历三次幻境之后才能破阵,因此浮生幻阵也往往被称为—— “三重幻境……” 亦真双臂紧紧搂住小腿,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脸扎进两腿之间,又笑又哭。虽然明知这幻阵之中的所有一切皆是虚幻,但窗外那斜斜淋进来的一串串山雨砸在肩头,仍旧冰冷得让他止不住打颤。 “亦真?”幻阵捕捉到了亦真的不对劲,“闻卿”也随即察觉到自己这小师弟的反常,后知后觉地缓缓转过身,“亦真,躲在那里做什么?” 亦真的身体狠狠一抖。 直到那衣服互相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知道“闻卿”要过来,他突然拔高声调:“别过来!” “闻卿”登时不动:“好,师兄不过去。” “别过来……”亦真狠狠喘息,发泄般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闻卿”沉默打量他两眼,衣襟一抖,已然盘膝坐好:“亦真,我知道你心中顾虑。数千年来,从未有正道弟子与妖修结契的先例,若我将此事禀告师尊,玄云宗或许此后再容不下我。但你也知道,我所求之道,向来只有‘本心’二字。” 闻卿声音清冷,如山泉击石,不急不缓,泠泠流淌在夜色之中。亦真近乎苛责地审视着他,只要这个幻象中的闻卿做出哪怕一丁点与他记忆中的师兄不同的举动,他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将眼前这个“闻卿”杀死。然而,无论是声音、看向自己的眼神,甚至是提及那妖修时脸上淡淡的笑意,眼前的“闻卿”都毫无破绽。 是啊,他的师兄,是天上云,是水中月,是误落凡尘的谪仙人,若是假的,他在看见的第一眼就一定能分辨出来。 恍惚一瞬,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何要醒悟过来。 “亦真,我今日来,便是想亲自将此事说给你听。”闻卿道,“你与阿极向来不对盘,我知道你怀疑他跟着我另有图谋。如今知道他所谋皆为我,你也可以彻底放心。” 说完,闻卿站起身来,将方才被风吹倒的烛台扶正,正要离开,亦真终于再忍不住,大喊一声“师兄”,手脚并用爬过去,紧紧拽住闻卿衣袖。 闻卿停住脚。 “师兄,别走……”亦真喃喃。 恨也恨够了,哭也哭过了,他现在整个人便像是漂浮在天地初开的混沌里,除了空,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对。 或许还有悔。 “师兄,我是不是、不该学道术……”亦真仰着头,看向闻卿。 若他不懂占卜,便不会随意起卦去算师兄的藏身之处,若他不起卦,莫说一次搜魂术,那些正道弟子哪怕再对他用上一百次、一千次,将他抽了筋扒了皮,他也决计不会供出师兄的下落。 再或者…… 闻卿垂头,不解地看着他。被那双墨染的眸子这般盯着,分明没有半分苛责,那从胃囊里、自骨缝中滋出的疼痛却让亦真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再或者,若他不学阵法,也不会轻易看穿这浮生幻阵,看不透这阵法,他便能再这里糊涂地过个十年八年,等他的道心在这幻阵之中彻底迷失了,他再也不会从梦中醒来。 而一个到死也不会醒的梦,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梦呢? 然而,闻卿闻言,却伸手在他额头重重一弹,一反常态厉声喝道:“胡思乱想。不学道术,只怕你我早就死在流沙阵里了。” 亦真一愣:“流沙阵……” 那是他第一次和师兄下山历练,本是去流波山打探情报,潜伏的半路他却被那四处像水一般流动的沙所吸引,好奇地伸手碰了碰,岂料不小心触动魔族机关,一下掉进流波山魔族老窝。 他只记得那日师兄为了护他杀红了眼,死去的魔人的尸体堆得山高,他们在几乎没膝的血泊里挣扎着逃生。师兄几乎将乾坤囊中所有的法宝都掏了出来,拼尽最后一丝灵力,终于将那流波山的老魔头也斩于剑下,就在他们以为总算死里逃生时,一道流沙阵却拦住了他二人的生路。 他拖着师兄在那流沙阵中走了七天七夜总算寻到阵眼,靠着一口舌尖血破了老魔的邪术。事后,师兄替他扛下未能完成任务的所有罪责,他哭着求师兄罚他骂他,师兄却只是摸着他的头,夸他那流沙阵破得好。 “师兄……”亦真吸了吸鼻子。 “三界皆说我天资聪慧,却无人知你道术奇诡,是我望尘难及。”闻卿亦如当初那般摸着他的头,笑着叹道,“若是日后遇上什么难解阵法,师兄啊,只需闭目养神,等你来救。” 咚—— 恍如一记重锤敲在心头,亦真猛地抬起头来。 是了! 他们四人同时进入的寿庄结界,他既然入了浮生幻阵,师兄也一定深陷其中,可他不但不想着去救师兄,却在这假象之中自怨自艾。 糊涂! 念及此,亦真迅速弹起,一手抓住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于左掌心狠狠划过,赤子热血洒在辟邪宝器之上,瞬间惊起一道青金色剑光,亦真一声厉叱,挥剑向前—— “嗤——” 利器刺破皮肉,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道青碧的光芒自眼皮上扫过,就算早有准备地将双眼闭紧,在这强光的刺激下,热泪依旧自眼眶簌簌滚出。 随之而来的,是那叫人闻之胆寒的怒喝: “闻卿,你可知错!” 亦真脚步一晃,又被站在身后之人及时扶住肩膀,耳旁随即响起一道温和声音:“师弟,我们离开此地吧。” 群青道袍,眉间点砂,周身气韵内敛,望之有谦谦君子气,正是如今的玄云宗首徒、曾经的清静峰二弟子,齐行之。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齐行之攥住,身体向后倒去,亦真忙甩了甩头,按在那只手上:“齐师兄,等等……” 亦真擦干脸上泪痕,回过头去,正对上师尊长明真人严厉的目光。 五百年前他正是被师尊强压着肩膀,将整场“审讯”看完。然而在师兄碎丹而死之前,他却先撑不住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前来观刑的所有人都已散去,偌大不周天台,只剩下他们师徒三人,远望着施刑台上那具焦黑的枯骨。 亦真只记得当时强烈的恶心与眩晕感,五脏六腑都绞缠在一起,他跪在地上,先是哭,然后开始干呕,将昨天好不容易咽下的清粥吐了出来,再就是胃液、血,最后吐无可吐,干脆呕出了黄色的胆汁。 若非师尊一巴掌打晕了他,他或许会成为三界中头一个因呕吐而窒息的笑话。 他以为这全是他应得的。 ——他的怯懦、胆小,让他没能见到师兄的最后一面,他活该一辈子担着这份懊悔活下去,可现在天道开恩,将这恕罪的机会送到他的掌心里,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抓住? “我想……陪着师兄。”亦真道,迎着那些探究的目光,默默站在长明真人身后。片刻之后,齐行之也长叹一声,走了回来。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在身后响起,长明真人冷冷回头,正北坎位的观礼台座位上,身着群青道袍的玄云弟子登时鸦雀无声。 “好好看着,最后送你们师兄一程。”长明真人道,手中拂尘一甩,却并未责骂方才擅自离席的齐行之与亦真。 不经意的一瞥,亦真瞧见了师尊一向一丝不苟束在发冠里的长发,一缕花白的发丝散乱地钻出,在这千丈高的不周天台,方寸大乱地上下飘飞。 亦真深吸一口气。 望向自进入这第三重幻境以来,他一直不敢看向的地方。 不周天台。 “施刑台”。 他早知道,第三重幻阵一定是这里。 高台百丈见方,砌有四神兽的台子正中,立一根直插云霄的受刑柱。这根通体白玉般的华表,是由最初建立正道的八位修士大能,取天外陨铁,历时七七四十九天锻造而成,就算经渡劫修士全力一击,表面也不会留下任何凹陷。刑柱之上,密匝匝缠绕着儿臂粗的锁链。雷极之刑开始前,便是要将受刑者绑在这根受刑柱上,引上天雷罚,由锁链传导而下,最终施加于受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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