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高马大的疤脸护卫满脸怒容,一双能喷出火来的眼,紧紧瞪着全身灰扑扑的小道士;而那青袍道士站在客房门口,一脚抬起,像中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至于他们身后锦衣华服的两位公子,一个面容冷肃,一个笑不至眼,四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例外,全都一言不发。 “王爷,酒要什么的好?”不过好在,西厢房顾南星的一句问话,打破了这短暂僵局。 “我来。”萧泽告了一声罪,去寻顾南星。 直等萧、顾二人的声音在西厢房中响起,闻卿一抖衣袖,将屋门拽上,一股青黑色鬼气忽地散开,亦真抬起的脚这才落了地,鼻尖刚好撞到门框,“哎哟”叫了一声。 闻卿:“转过身。” 亦真慢悠悠掉过身子,与孟极隔得八丈远。 闻卿:“进此门前,本座说过什么?” 孟极与亦真一左一右偏着头,不做声。 闻卿:“嗯?” 孟极:“来找小王爷道谢。” 闻卿:“现在如何?” 孟极:“已谢过了。” 这豹说话一字一顿,梗着脖子不看他,长尾在身后左右甩动,分明不服气。闻卿怒哼一声,却不理他,转而看向亦真:“敢问元婴境界的亦真道爷,修道多少春秋?” “……六、六百年。” 闻卿手一指孟极:“他是什么修为?” “……”亦真垂头,“尚未炼气。幼年期。” 闻卿冷笑:“没将他一只幼崽打得满地找牙,道爷好气量。” 亦真忙又补道:“我、我不是非要和他吵……” 闻卿再次冷哼。 叮咚一声,像是竹筷敲在瓷瓶上,萧泽扶着顾南星自西厢房走了出来,左手提一瓶白玉酒壶,声音仿佛刻意提高般,向上扬着:“疏勒盛产美酒。仙缘难逢,有月有友,若不饮酒,岂不辜负这天道无常?” 说罢,萧泽弹开酒塞,霎时间,一股馥郁乳香逸散而出。 闻卿旋即回过头:“池崖琼酥?” 他辟谷百年,饭可以不吃,酒,却是少不得的。疏勒六州的美酒他几乎饮遍了,只是独这池崖琼酥,因是御酒,凡间绝难买到,因此只闻其名,从未尝过。 “只凭酒味就认出疏勒的乳酒,不愧是昆吾山神!”萧泽赞道。 “听闻琼酥脱胎于胡人的马奶酒,又以木桶封存,经年发酵,是池崖独创。”闻卿走到木桌旁,指尖一勾,一抹酒香打着转钻入鼻中,“果然好酒。” 这经过改良的马奶酒色白如脂,其味香醇甘冽,前有乳香,细品有果香,唯天人琼浆可与之媲美,故以琼酥命名。 闻卿随手自茶盘里翻出一杯茶盏:“斟满。” 风醉居是茶楼,客房中只提供茶具,茶盏形制虽然与寻常酒杯不同,却也小巧精致,一盏盏倒扣在茶盘里,玉脂般晶莹透亮。 “山神,琼酥宜喝温……” “斟满。” 萧泽依言斟满一小杯,酒液果然乳白透净,盛在青黑茶盏中,别有一番风味。 闻卿正要端起茶杯,眼前却忽地一花,只见前一刻还在门口忿忿不平,连看也不看闻卿一眼的孟极,下一刻却已经挡在他面前。 “别喝。” “现在肯说话了?”闻卿撩袍坐下,抬眼看他。 孟极拿着茶杯,绷着脸道:“你想喝酒,我替你买。” 闻卿依旧看着他,连眉头也不动。 “阿卿。”孟极这次语气总算变软,尾巴一甩,搭在闻卿手腕上,“你不适合喝酒。” ——闻卿馋酒,早在大婚当日孟极便已知道。他还知道闻卿酒量不好,那淡如水的竹叶青烧酒,只喝两杯便能醉意朦胧。虽然闻卿醉酒后模样好看,脾气也软——起码比现在要好欺负许多——但孟极却不想叫旁人看了去。 “琼酥是贡酒,本座从未尝过。”闻卿执意坐下,“你想回去,自回去。” 这倒是两人相处这几日来,闻卿头一次执拗。孟极看得一呆,将他直接扛在肩头带走的念头,也被闻卿这句话搅散了。 “月不解饮,酒香醉人。”萧泽笑道,轻晃茶杯,又有两分辛辣酒气飘出,“少君,不如陪山神饮一杯。” 孟极捡着台阶,当即坐在闻卿身边:“他叫我陪你尝一杯。” 顾南星已自西厢房内端来三盘下酒“菜”,却并非寻常以酸、咸、辣口为主的凉菜,而是一盘滴酥鲍螺、一盘手扒肉、一盘绿玉青提。 萧泽斟满五杯,一摇酒壶。壶中酒液叮咚,起码还有一半,他便摆好温酒器,正要将剩余的酒温一温,一缕青黑色的鬼气却将他拦住。 闻卿并指一点。 不过片刻,杯面热气蒸腾。酒,已然温好了。 经热气催化,那阵阵浓香之后,竟悠悠析出一缕清幽果香。 “仙师,此酒若是慢饮,却与夏日甜水差不多。”萧泽道。 顾南星也道:“仙师方才提及的仙魔大战,正讲到精彩处,在下今日若是不听完,只怕无法入眠。” 这下,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亦真也转过身来:“正好饿了一天。” 僵局这才终于打破。 萧泽向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也不客气,率先坐在面西的圈椅里,顾南星紧挨着他坐下。闻卿、孟极与他们相向而坐,北面的椅子已被搬走,便只剩下主位的太师椅。 亦真先是一板一眼唱了句“无量寿福”,将椅子搬着向西侧的萧泽靠了靠,随后衣袍一撩,盘膝坐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闻卿:亦真道爷。 亦真:(怂) 豹子会这么轻易放过“不过是替”这个梗吗,当然不会,大招留在后面,期待一下酒醉后“好欺负”的阿卿。
第85章 鸡啼三旬,东方既白,红烛扑簌簌爆开烛花,火光透过雕花灯罩,将一朵朵绽开的牡丹花影映在五人脸上。 两个时辰,五人从正襟危坐变成了席地而坐,酒菜也从方桌移到了炕桌上。亦真单臂搭在顾南星肩头,正喃喃念着五百年前修真八大宗派的历任掌教。萧泽与孟极则相向而坐,每人面前各摆了五小杯茶盏、一盘手扒肉。两人皆是表情严肃,眼中有杀气。 只听“叮”一声脆响,闻卿以竹箸击酒器,两人同时大喝,手臂狠狠向前一甩。 “五金魁!” “八匹马!” “你又输了,喝酒!”孟极以自己的拇指点在萧泽伸出的四根手指上,下巴一抬,指向萧泽面前酒杯,哈哈笑道。 闻卿斜倚在矮几上,以调羹舀出一勺滴酥鲍螺,在孟极张嘴的瞬间,将一勺这豹最不愿意吃的点心塞到他的嘴里。 萧泽看着那满满一杯酒,皱着眉发愁,孟极捏着鼻子吃甜,这两个大嗓门安静的瞬间,亦真那稍显含混的声音便显得清楚许多—— “御兽宗最后一任宗主灵犀真人……她虽然身上有那剑痕,可谁又能证明便是我师兄下的手?要是平日,我早将那满嘴胡言的老乌龟打一顿了!”亦真捏着一杯近乎全满的茶杯,不喝,只是闻,“什么魔头,我师兄才、才不是!” “仙师的意思,那说书先生所讲,并非杜撰,而是真事?”顾南星问道。 “才、唔是真事!”亦真将头摇成拨浪鼓,“师兄霁月清风,神仙都比不上,其他人全是、全是草包!” 顾南星笑道:“却不知这位仙师,姓甚名谁?” 闻卿指尖原本在桌面轻扣着,听见顾南星此话,缓缓将目光移了过去。 自几人坐在席上,各人喝了几杯酒,闻卿都心中有数。萧泽与孟极虽然划拳声势颇大,实际每次只喝一口,因此两个时辰过去,两人加起来不过饮下三小杯。顾南星滴酒未沾,倒是最先声明只喝一口的亦真,却空着肚子连灌五杯。原本白净的脸,像扑了腮红般赤红一片,两条浓眉努力向上挑着,像是强撑着般将发肿的眼睛睁开。 醉成这样,连口吃都不清了,然而,听见顾南星这句明显带着套话目的的疑问后,亦真却并未立刻回答,抿了抿嘴,不满地晃晃脑袋:“你又不信我,你们都、都觉得我是酒后瞎说。我便告诉你!我师兄是玄云宗大——弟子,长短双剑!出神入化……他还有、有一妖修道侣,我虽看不惯那蠢材,可他二人的确是……是这个!” 说完,亦真翘起两手拇指,指腹贴在一起,嘿嘿傻笑。 “听闻长明真人座下,齐行之齐仙师乃是大弟子。”顾南星道。 “齐师兄?他原本是二师兄!”亦真说到此处,也不知有意无意,眉头挑着,向闻卿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一点那老乌龟说的倒不算错。师兄被、逐出山门,坏人构陷,所以才变得这样……我和齐师兄虽然知道他被冤枉。可是凭我们两张嘴,又怎的说得过悠悠众口?” “他最后,也是像说书先生那般……” “哼。”亦真笑了一声,虽然依旧一副酒醉模样,口齿却利落不少,“师兄的道侣自爆金丹,尸骨无存啦。他又被正道追杀,半年后自投于玄云宗。正道众人审判他,判他‘罚’刑。” 说到此处,亦真浑身激灵一下,抬眼,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闻卿,“剜肉剔骨剥去全身灵力,九十九道雷极加身,轰碎紫府丹田,叫他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顾南星沉默不语。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正道司刑宗成立之后,从没人能活着撑到雷极结束。可师兄却偏偏撑住了。” “我现在想,若是师兄果真神通广大,在接受审判前做好了转世准备变好了……”说到这里,亦真仰头灌下一杯酒,笑道,“我甚至想求他,快化作厉鬼,找我索命来,嘿嘿……” 闻卿垂眸,茶杯在他指尖滴溜溜打转。 顾南星劝解亦真的话他听不到了,亦真的借酒发疯的笑声也听不到了,耳中只有青摇之巅的幻象中,孟极在他耳边叹出的那句“下辈子,我还能认出你”。 全都醉了。 不论是否喝了酒,也早就醉在了这酒香里。 “少君饶我这次,让我也说个故事吧。”萧泽推开孟极递过来的酒,忽道。 “饶了你五杯,你从五岁讲到十岁,还没讲完?”孟极不耐道。 “还有九年未讲,自然不算完。”萧泽笑道。 说来也怪,酒后的两人虽然脾气暴躁不少,但相处起来却又不像原先那般剑拔弩张,萧泽只说了这么一句,孟极便挥挥手,叫他“少说废话”。 萧泽果然从他十一岁生辰,顾南星为他削了一把木剑讲起,声音沉醇,远比这琼脂的酒香更厚重。等回忆到冬日里别院的老奴才克扣木炭,他与顾南星只能抱在一起勉强取暖时,萧泽当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嘲道:“若非我那父皇好歹顾念父子之情,没将我这灾星处斩,反而将我扔在琼林别院,我倒也真没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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