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是八方大集的主办人,安王萧泽。”水云儿轻声道,“他身旁跟着那文士,只是两人来时都戴着面具。他们已经在里面一个时辰了,我要续茶,他们也不许。” 闻卿“嗯”了一声。他早从徐娘子口中得知安王与那文士关系,大淼虽然不忌讳南风,但萧泽毕竟身处皇家,想要与人相亲,来风醉居倒的确是个好办法。 “叫众人少去窥探。”闻卿道。 水云儿眼珠一转,也转瞬明白了其中关窍,低声应是,这时滚水烧开,水云儿于茶盏中轻点两柱沸水,反复搅动茶筅,直到茶汤呈落霞色,再向茶盏注水,如此反复六次,盏上浮起一层白霜般的茶沫,又从茶盏里分盛出两碗,先向左手边的那一碗倒上些乳色液体,又看向孟极:“少君……可喜甜?”(*) 自方才闻卿一声喝,孟极的确老实不少,只是直勾勾盯着闻卿右耳,不时用指腹去挠,玩不腻一般,此刻听见水云儿唤他,才不情愿地转过视线,瞧向那被冲成乳红色的茶汤:“放的什么,糖?” 水云儿掩嘴笑了笑:“山君常叫放牛乳,说这样冲出来的茶更香甜。少君觉得……” “哪这么多规矩。”孟极眉头一皱,直接从水云儿手中将茶碗抢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只是那茶碗太小,连嘴唇都没润便喝干了,索性将水云儿冲茶的茶盏端过来,刚要喝,闻卿一手按住他的胳膊。 “烫。先将就喝这个。”闻卿将自己那杯调了牛乳的茶递给孟极,摇响房铃,叫人取些温水来,又在水云儿惊愕的目光中,神色不变地问道,“怎不见二宝?” “二宝害了热病,请大夫来瞧过,只说是受了惊吓,服了药,再过两三天便好。”水云儿道。 闻卿看向这个比红奴死时年岁更小的、不过十五岁的小丫头。 他二人离开风醉居的时间虽不长,但毕竟距离徐娘子变故一事刚过去不久,水云儿竟能收拾好心情,在风醉居迎来送往如常。 “很好。”闻卿抬手,轻轻按在水云儿发髻上。 水云儿身体一颤。 闻卿收回手,恰巧伙计送温水过来,闻卿亲手为孟极斟满一杯,又转过头去嘱托水云儿再过半个时辰打烊即可,不必凑那不眠不休的热闹:“风醉居就算整日闭店,本座亦不会让众人挨饿。且去休息,不必在此陪着。” 水云儿杏眼在孟极手腕的铃铛上转了一圈,又看向闻卿的耳坠。一抹淡淡的红再次从小丫头颈子上漫起,片刻后她犹豫问道:“山君,小仙师来了后,是否要让他先等候片刻?” “叫他直接过来。”闻卿呵斥一句,“小姑娘家家,胡想什么。” 水云儿福了福身,涨红着脸落荒而逃。 “阿卿少有的耐心,那小丫头却不解风情。”等水云儿跑走,孟极粗声粗气道,脸上刀疤拉的老长,明显不高兴,“稍稍一靠近,全身就绷得像块板子。” “她也被亲生父母卖去了兰香院。”闻卿道。 孟极捏着闻卿耳坠,向下轻轻一扯。 “这丫头宁死不屈,偷偷将自己的脸毁了。兰香院嬷嬷气她让自己赔了本,将她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丢在巷子里等死。”耳垂被揪得阵阵发热,闻卿肩头一抬,索性将孟极推开,又为自己调了一杯乳茶,细细啜饮,“初到这里时,莫说旁人,便是徐娘子也不能碰她,一碰便哭。” “那小丫头被……” 闻卿点头。 “几岁?” “六岁。”闻卿道,“直到现在,除了本座以那刘氏后人身份接近时她不怕,旁的人,也都难以接近她。” 听雪阁中一阵沉默,孟极倚着栏杆,一手晃动茶盏:“今日还死了人。等晚些,烧了那兰香院。” 楼下这时忽然爆出一片叫好声,闻卿侧过头,两人目光同时投向茶堂正中,讲得露胳膊挽袖子、一脚蹬在椅子上的老乌龟精。 要说这乌龟精也的确名副其实。妖修化形,大多喜欢将自己形容美化,再不济也化成年轻人,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将自己变成浑身干瘪的老人,随时随地都要倒了一般。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一根毫毛不见,倒是有颗黑痣长在太阳穴。说话慢条斯理,吐字还算轻重有度,讲到兴奋时,嘴唇上的两撇八字胡都跟着翘起,脖子一伸一缩,再加上那向后拱着的腰背,真真像个极力踩水的乌龟。 只不过现在,老乌龟那八字长胡却一长一短,想必是被红奴揪下来的尚未恢复。 “岂料来人道行太高,妖修不敌,节节败退,眼见就要被一招斩于剑下,暗处里一道赤金色剑芒闪过,正是那把遐迩闻名的长短双剑!” 老乌龟再敲惊堂木,右手并指向前一伸,亮出剑招,众听客拍掌叫好。 孟极没听头尾,自然不知道那老乌龟讲得什么,只觉得他模样滑稽,正与闻卿说笑,那一直安静的邻座“卧竹居”却传来一阵低嘲。 “昨日还讲那玄云宗弟子当机立断,于魔道来犯前及时弃山撤退,这才使得正道保存实力。今日他便成了魔道同党,正道仙山失守是他刻意为之。也不知是这说书人编得漏洞百出,还是那传说中的玄云宗掌教果真糊涂?” 闻卿循声看去。 隔间的避音遮影法阵不知何时撤去,两道人影映在薄纱上,一斜倚,一跪坐,向闻卿与孟极所在方向点头致意。 闻卿也将法阵笼罩范围扩大,邻座那斜倚在榻上的青年视线随之落在闻卿的脸上。 “昆吾山神,久仰大名,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纱帘那头,低醇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双瘦弱苍白的手将纱帘的一头卷起,清俊的白衣青年跪侍跟前,眼上缠一双布条,正微笑着“看”向他们。 作者有话说: 表面嫌弃,但是任孟极胡闹的闻卿。 (*)有借鉴宋代点茶法,但是纯胡说。
第72章 闻卿向隔间那倚坐之人看去。 听闻安王自幼多病,养在平州别院时,便汤药不断。之所以十六岁提前加冠娶妻,本是时人以为他活不过一年,特意为他择一贤妻冲喜。 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实则是当今天子对这位出生时克死生母的实在不喜,索性叫他早日娶妻之国,将他远远打发。不过,当初安王车马迁来疏勒时,闻卿也曾远远看过,那被众人簇拥的,的确是个体弱少年,分明是命不久矣之相,岂料三年过去,萧泽非但没死,身上的病气也完全褪去,身量较之寻常男子还要健硕。 似乎为了掩人耳目,萧泽只是随意披了件雪青色纱袍,散发坦胸,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茶堂之中的老乌龟,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原本的凌厉之色,也被柔和不少。 再看他身旁侍候的素衣文士,衣冠虽然束得一丝不苟,颈间却有点点青紫,连那围在脖颈一圈的狐毛都遮藏不住。 ……狐裘? 闻卿视线一顿,落在那文士抓握着纱帘的修长手指上。 长而有力,虎口与拇指、食指处有茧,正是长年使剑磨出的痕迹,再看其腰背板直,呼吸绵长,暗合体修入门的吐纳之法——此人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然而,这文士肩上明明披着厚重皮袄,身子却不时打颤,如此惧冷,却又不像一身铁骨钢筋的习武之人。更何况入秋之后,风醉居早早烧起了炭火,便连只穿着肚兜的稚嫩小儿在这里跑上几步,也会热出一身汗,遑论一个披着皮袄的成年男子? 想到此处,闻卿双指一引,两道鬼气自指尖溜出,向萧泽与文士探去。 随着那文士卷帘的动作,宽大的袖袍也向上卷起,一串与孟极先前从小贩摊位上买到的一模一样的铃铛出现在二人眼前,随之漫过来一股幽幽异香,孟极鼻尖一动,疑惑着抬起手腕,在腕间的铃铛上也嗅了嗅。 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猛地看向闻卿。 闻卿装作不经意瞥了孟极一眼。 片刻后,这豹瞳孔紧缩,连尾巴的长毛都炸了起来,闻卿眉头一抬,看向孟极仍戴在腕上的铃铛:“收、起、来。” 孟极:“!” 孟极忙将铃铛手串揣进怀里,仔细打量着文士,那文士虽然眼盲,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向孟极所在的位置点头微笑:“这位想必是山神……少君。” 文士声音清朗,跪坐在萧泽身边儒雅笑着,玉一般润泽,倒叫他身上那件银白狐裘显得污浊。 闻卿眉头一跳。 竟连孟极的身份都知道,显然有备而来。 那文士此言一出,孟极倒也顾不上琢磨手上铃铛的真正用处,眉头紧拧,门神一般挡在闻卿身前,右手按在刀柄,“嚓”一声,亮出三寸白刃:“什么山神,乱攀亲……嘶!” 闻卿松开五指,雪豹长尾从他指尖弹开,孟极回头,半恼着喊了一声“阿卿”,闻卿却不理他,按着孟极肩头,将他推回软垫上。 “好灵通的消息。”闻卿道。 他并不打算否认二人身份。 大淼皇室在建朝之初,便与修真界有密切往来,如今的大淼国师,虽然鲜少在外人前露面,传闻中却也是名元婴境界之上的修真者。高祖皇帝在打下江山大封功臣之初,便在王城幽都的内廷中,为这位国师建成了一座“观星楼”。 应高祖皇帝请求,每逢初一十五,那国师不仅会在观星楼中设坛作法,为大淼祈福,也会亲身传.道,教授皇子修真心法,大淼历代天子痴迷于修仙长生,便始于此。 而修真入门的第一课,正是识人辨气,萧泽虽然只是位不受宠的皇子,但终究是位皇族,眼界绝非寻常凡人可比。 不过—— 闻卿将方才释放出的两缕鬼气碾碎,将茶盏抵在唇边,饮下最后一口茶汤。 眼力再好、消息再灵通,萧泽也始终是个没有半分灵力的凡人,而闻卿方才颇为好奇的文士,则是个经脉俱损的半残之人。 . 与闻卿打过招呼,萧泽并不像其他人般恭敬拘礼,反而惬意地倚在软垫上攥着文士的手腕把玩,老熟人一般指着楼下那眉飞色舞的老乌龟:“山神百年间将疏勒六州所有的鬼怪都杀了,却独留这只老乌龟,为何?” “本座喜欢听故事。” 萧泽“唔”了一声,做出一副认真听书的模样,直到老乌龟双目圆瞪,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怒骂着故事主角的玄云道人是个“吃人不吐骨的魔头”,萧泽失望地摇摇头:“本王府上,比他会讲故事的大有人在,才子佳人、妖精报恩,一连三百日,想听什么,不带重样。这只乌龟活了几百年,满肚子却只有那一对玄云宗道侣,山神听了数十年,竟还没听腻?” “这老乌龟身上有一样本事,寻常说书人少有。” “哦?” 闻卿两指轻扣桌面,缓慢吐出四个字:“颠倒黑白。”
213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