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看得越发有趣,抖了抖衣袖,五指张开,将那毛茸茸的尾巴尖,一把逮住。 团在手心。 孟极登时停住。 “带本座去何处?”闻卿分出一缕鬼气缠在孟极手上,让他牵着自己走,一面将那尾巴从左手导到右手,细细地搓弄。 “肆食街。”孟极答。 ——鸦青的小吃街。 “嗯,方向大体对了,前面三十步,向左。”闻卿道,“怎不走?” 孟极又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可不知怎的,闻卿捉住了雪豹尾巴,也像是把孟极本体也抓在手心里一样,连带着这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也同时变得沉重。 皂靴的底子在碎石路上摩擦,发出嚓嚓的细小声音,伴随着闻卿偶尔“向右”、“左拐”的指路,那脚步声又变成咔咔的鞋底磨地生,直到最后,成了咚咚的、压抑的闷响。 “咳!”孟极清清嗓子,手向后,掌心摊开,“别摸了。” 闻卿已将尾巴揉搓得逆了毛,顺滑的豹毛乱飞,粘的他手心、袖口全是,便索性松开手,听凭孟极夺走尾巴。那尾巴回到主人的掌握之后,这豹便立刻变了副模样,不但腰背挺直了,连脚步也重新变得轻巧。 “和你说过,尾巴不能这样摸。”孟极一面将尾巴毛捋顺,一面硬着舌.头道。 “你不让本座碰,却总用它蹭本座。”闻卿道,“未免太不讲理。” “现在碰不得。”孟极道,煞有介事地将尾巴盘成一个卷,塞到腰间蹀躞带里。 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可又实在不想围绕着“尾巴”再继续,便生硬地又道:“那王草儿嫁了这样一个窝囊废,以徐娘子性子,怎没将她接回来?” 对那毛茸茸的尾巴,尤其是油光水滑,摸起来软若无骨的,闻卿一向没有自制力可言,但他却鲜少像方才那样不顾反复地搓弄。只不过见这豹为自己生了一肚子闷气,想要哄一哄他罢了。 此刻见孟极不再烦躁,便将手收回袖中,负手跟在孟极身后,缓步而行:“风醉居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硬骨头。” 鸦青镇是没有秘密的。赵氏夫妇流落街头、王草儿小产一事传的飞快,更何况风醉居本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徐娘子知道后,要将王草儿接回风醉居,岂料这王草儿不愧是徐娘子一手拉扯大,无论徐娘子怎么劝,只说既已嫁做人妇,理应夫妻同甘共苦,绝没有抛下夫君跑回娘家的道理,若徐娘子硬逼,不如一死了之。 无奈之下,徐娘子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说是“风醉居的刘老爷”借给他们,王草儿这才收下,两人用徐娘子的这笔救济,好歹在七弯巷租下一间破土房,才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当断不断。”孟极摇头。 “若浪子果真能回头,又如何?” 而赵喜在输光家产后,竟痛定思痛,从此戒赌,挑粪、套车,一天恨不得做十份工,奈何他此前欠下的赌债实在太多,两人拼尽半辈子赚钱,也只足够在这穷人巷里苟活着。 近年来王草儿身子愈弱,又请不起郎中,本想凑合瞒着,却又被徐娘子发现,徐娘子便使钱请大夫,又怕王草儿拒绝,只以义诊为由,每月上门看病。而之前赵喜口中的“方大夫”,便是由徐娘子请来的。 “两个赌.徒。”孟极道。 “如若是你……” “早在知道他第一次去赌坊,便休了他。”孟极道,“何必在赌.徒身上浪费时间。” “凡人,若能简单以好坏论之,这世间诸事,只怕要容易许多。”闻卿道。 蜘蛛洞般占据了鸦青北市大半土地的七弯巷终于到了尽头,从明镜街左拐,刚迈出一步,便又立刻被八方大集的热闹裹挟住。闻卿与孟极不由自主地被游人推着向前走,下意识伸出手去,于是下一瞬,冰凉的指尖勾住带着薄茧的指根,长长的毛尾巴卷住劲瘦的腰身,像是两条锁链,牢牢地绞在一起。 挂着肆食街牌匾的巨大牌楼,被高高挂起的灯笼映出暖红色,四马并驱的路面两侧,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一阵一阵涌到耳中,而那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各色糕点,也争先恐后地跳进了视线。 偶尔三两小贩,逆着人群方向沿街叫卖,背篓里装满了小儿的玩具,孟极趁一个小贩不注意,从那插满了拨浪鼓的小木匣里,摸走了一支。 拨浪鼓被孟极在手里碾着,指盖大小的鼓锤在鼓面上敲着,那咚布咚布的声音,一时竟盖过了人群吵嚷声。 闻卿摇头轻笑,随手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丢到小贩的篓子里。 两人一路闲逛,孟极的确像是个从没逛过集市的初生豹崽,不论吃的、玩的,总要摸上一把才肯罢休。路边摊位上,那摆在边缘的货品不知被孟极碰倒了多少个,亏得他人高马大,又满脸凶相,才没有小贩敢找他麻烦。 不过,孟极倒也并非只会添乱,雪豹嗅觉敏锐,最能闻到这条长不见尽头的小吃街,有哪家的糕点是新揭了盖,又因他腿脚快,总能第一个抢到。于是这一晚,闻卿的嘴几乎一刻没停,甜的、咸的、酥的、脆的,几乎将鸦青的小食尝了个遍。 直等“咚!——咚!咚!”一慢两快的打更声响,闻卿一把拽住还要去抢着排队的孟极衣袖。 “够了。” 闻卿低声道,抬头看向西沉的月。 子正。 又是一天。
第67章 梆子声仍旧一快二慢地敲着,夜游的人群却愈发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向飞虹桥的方向挤去。 “乡亲们,都去飞虹桥去看仙子跳舞啊!”敲梆子的打更人嗓门也大,这样的一吼,竟盖过了窸窣的说话声,清晰地在鸦青镇上空回荡,“这是安王为了庆祝八方大集开幕,亲自排练的节目。一辈子只能看一次,错过了可就再没有啦!” 早听闻八方大集第三天,子正之时,会有三名身着广袖罗衫的舞娘,薄纱覆面,于一片清丽萧声中,乘木筏自多因河上流,由西向东漂游而下,在弥漫的水雾中做旋舞。 单凭想象,也能知道其景之艳,其形之袅。来到八方大集的诸多游客,一半是冲着这百年难遇的盛大集会而来,那另一半的,则是为了这传说中的水上舞蹈了。 不过眨眼,欢闹的肆食街便全空了,连小贩都来不及收拾货物,赶着去凑热闹。只有闻卿和孟极站在原地,前者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而后者,则只对前者有兴趣。 “王草儿是第七个。”孟极看向身旁空无一人的点心摊,那蒸锅里还腾着袅袅雾气,孟极揭开锅盖,将一碟云片糕端到闻卿面前,说道,“还有最后的朱家——来得及?” 虽然孟极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闻卿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八个受鬼咒附体的女子只剩下朱菀,十二个时辰后,那神秘方士所说的“三日后”便要到来,此时破阵,是否真的来得及? 与亦真分别后,三个时辰之内,两人跑遍南北两市七处人家,终于确认先前猜测不错——这几个身中鬼咒的病患,虽然也有已嫁作人妇的女子,却全都是阴时阴日出生的天阴体质。再算上徐娘子与朱菀,又呈极阳之“九”数,若两日后法阵启动,阴阳冲击之下,身处阵眼的朱菀,身上鬼咒将被立刻催化,死气汇聚于三庭,极有可能被炼为尸。 若那朱菀撑不住法阵炼化,死后成尸不足为惧,怕只怕她被炼成活尸,到时就算第一时间除去她,只怕那尸气也要连累不少人惨死。 三界五族,仙人妖鬼尸,尸族不仅排位最末,数量也最少。距玄云宗五百年前最近的一次记录,尸族只剩下一百多只。 这仅存的一百多只尸中,也分成两类:死尸和活尸。前者是人死后机缘生成,死后尸体不腐,四肢僵直,只能蹦跳前行,危害不大,俗称“僵尸”;后者则往往由妖术炼成,不仅行动时与常人无异,更能口吐人言。 然而,虽然被叫做活尸,他们浑身死气遍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而这修真者眼中的活尸,流传更广的民间称呼则是——魃。 闻卿点头:“明日守在朱家。” “若是现在就去……” “朱菀身在阵眼,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妖人一定严加防范,不宜贸然行动。” “听你的。”孟极道。 两人边说边走,此刻又走到一处摆放着无数枚奶白色糖块的摊位,孟极随手拿起一颗,放在鼻下嗅了嗅:“奶?” “奶酥。” 闻卿原本一路上都兴致缺缺,他虽喜甜,肆食街的果子种类虽多,勉强能入口,却谈不上喜欢,只有这一家由牛乳发酵的奶酥,香甜有余,酥脆可口,是他最尝吃的。 他由衷笑了起来,拿起一旁的空纸包,给自己兀自盛了满满一袋,随后,向孟极一瞥—— 孟极心领神会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吊钱,压在摊位上。 闻卿两指捏住一粒奶酥,抬手,递到孟极唇边,孟极瞳孔微缩,犹豫着张口,牙齿叼着奶粒,咕咚一声,嚼也不嚼便一口吞掉:“好吃。” “暴殄天物。”闻卿吹吹指尖。 “……”孟极摆摆尾巴,眼睛骨碌一转,又道,“阿卿,障眼法是最基础的术法,境界越高,越难识破,那小道士不过元婴期……” “亦真的法术不行,道术尚可。”闻卿打断道,“算是怪才。” 凡修真者,法、道、体三术修行缺一不可。法术,又即神通,修炼的一身真气通过“法”术施展,亦是修真者强弱的根本。道术,则是符咒、占卜、阵法等,算作辅助。至于体术,则与凡人的“功夫”差不多,多用于比斗,若一方体术强过另一方,往往能出其不意,将弱者击杀。 当然,虽然修士在修炼中,法、道、体三术齐修,却没人能三术完全精通。但多数人要么像闻卿一般精于法术,要么如孟极一样身强体健,却鲜有像亦真这样,能将几张符纸使得得心应手的。 毕竟道术在三者中,最难入门。 “‘亦真’。”孟极酸溜溜地重复道。 “豹崽子。”闻卿道,“再气,毛都炸了。” 孟极“咕噜”一声,不答。 “本座的障眼法,有距离限制。”闻卿干脆拽着孟极的袖口,不叫他向前走,“可亦真的障眼法阵,就算身处其中,一时半刻也无法分辨。” 在将那几位女子身上的鬼咒转移至木人之上后,两人又按照亦真的说法,将那木人埋在家宅西侧,于东南北其余三处埋下障眼符咒。 这便相当于在原地又建起另一层空间,空间之中那只写着女主人生辰八字的木人成为了女主人的替身。只要障眼法阵不破,外人进入这层虚假的结界之中,只能看见这家的女主人缠绵病榻,命不久矣。 “亦真的符咒能将本座定住。”闻卿道,“于道术上,本座的确比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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