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讲求因果。”孟极道,“却不知道在他二人身上,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第50章 画面在两人面前飞速变换。 说来也怪,那鸣蛇化身的货郎十日不曾出现,鸦青镇便十日放晴。只是因着半月的雨水,寒气提早罩住了疏勒六州,街上鲜有行人,就算是有人甘愿冒着寒风出门,也总要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才好。 徐娘子在柜台后面,眼底一道乌青,左手支颐,右手嗒嗒笨拙地拨弄着算盘。 这是徐娘子被红奴安置在风醉居的第三年,已经有十八岁,也是她正是学做管账的第一年。闻卿知道徐娘子伶俐,只学了半年,就把风醉居的账目捋得条理清楚,更是闭着眼都能算出千万的数目,因此只从这打算盘的节奏中,便能听出她的心不在焉。 “又在想那个货郎啦!”红奴神出鬼没,“哇”的一声在徐娘子耳边喊了一声,徐娘子微微眯着眼,似乎并没注意身后的动静,这回终于是被红奴吓了个十成十。 “魂儿都丢啦!”徐娘子抚着心口笑着埋怨。 “怎的,没睡好?”红奴指着徐娘子那脂粉也盖不住的眼圈,讶然道。 徐娘子不自然地将目光躲开:“梦里乱糟糟的,睡不着。” “我猜猜,又是与那货郎有关的,是不是?” 徐娘子抿着唇不答,只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红奴便又打趣她的魂儿只怕被货郎勾走了。 除去左侧脸颊那块红色胎记不提,红奴长着一张天真活泼的娃娃脸,看上去讨喜至极。然而说起男女之事来,却比八旬老人更不知羞,两人说笑间,徐娘子闹红了脸,脚一跺,便跑着要去掩上风醉居大门。 入秋之后,汉人茶客渐少,鸦青镇的胡人本就不喜欢这种清淡的茶水,因此秋冬却是风醉居的淡季,往往开了整日,也不见有一个来客。此时已近黄昏,风醉居门可罗雀,与其站在这里被冷风吹着,不如早早打烊,躲在屋中烤火炉。 便在大门即将掩上之际,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咚的一声,撞在了风醉居大门上。 天色倏地沉了下来。 徐娘子只见一道青中染着红的影子,蓬头垢面,身上还带着腥气,本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正要为他端来热饭,那人却忽然抬起手,一柄青绿色的伞,拦住了徐娘子的去路。 “你!”徐娘子惊叫一声,跪在那人身边,“卖药的郎君!” “娘子……数日前失约,非在下本意,如今特来送伞……”货郎断断续续说着,嘴角又流出一股黑血,竟就此昏迷。 红奴原本在旁看着,此刻忽然讶异出声:“伤及脏腑了!” 两个女子将他连拖带抱拽进屋中,徐娘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擦血,红奴却只是愣愣站在一旁,听凭徐娘子如何唤她,也不动。 徐娘子鸟儿般在茶厅与后后厨转了好几遭,擦血的方巾不知换了多少张,但那血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货郎嘴中流出来,就像前几日那连绵不停的雨,货郎的脸色也便在这雨水里,被沤成了青色。 “红奴姐姐,求求你了,替我去请大夫!”徐娘子急得眼圈红肿,颇有些责备地看着愣在一旁的红奴。 “他连肺都咳出来了。”红奴道,“没救了。”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徐娘子急道,“我当初身患重病,被他们丢到巷子里等死,若非是你……” “我那时是知道你有救,不愿那些人再欺侮你。可他已经半步踏上鬼门关了,就算多活几日,也只是受苦。”红奴道。 “他该活的!”徐娘子道,“他这样好的人,怎么能死呢?就算是用我的命换……” “明明只见过一面,怎么就拿命去拼呢?”红奴打断道。 “不止一面。”徐娘子忽然摇头,语无伦次,“梦里,在梦里,我见过他许多遍了,他叫我娘子,是夫妻之间的娘子……红奴姐姐,你说过梦都是有意义的,若非预兆,便是前世的记忆,我信你,你也该信我一回,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这是闻卿第一次见到徐娘子哭。 三年前红奴将她救下,抱到山神观中,闻卿为徐娘子剜肉治病,便连红奴都急得哭了出来,这小姑娘也不曾掉下半颗泪珠。 然而谁也想不到,徐娘子竟会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你怕鬼吗?”红奴终于开口。 徐娘子的哭声一顿。 “若你不怕,那便去求山君。”徐娘子的眼泪落在红奴的手背,红奴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你能爬上山,到那道观门口。你去求他,他若不理,你便哭。山君一定会出手的。” . “这小丫头。”看到此处,孟极忽道,“就这样把你卖了。莫非你的身份便是在那时暴露了?” “是天火之后。徐娘子自寻短见……”闻卿走到徐娘子幻象面前,苍白的指尖穿过徐娘子脸上滑落的泪珠:“红奴以鬼气吊着货郎一口气,徐娘子爬了三天三夜,终于叩响山门。” 孟极沉默片刻,又道:“我也不懂。徐娘子与鸣蛇仅有一面之缘,为何要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许是前世纠葛。”闻卿道,“鸣蛇看徐娘子的眼神,的确像是在看旧人。徐娘子提及梦境,若前世因果未尽,便会化作梦魇,纠缠不休。” “倒不一定是魇,美梦居多。”孟极不知想到什么,眉头慢慢展开,“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该是我的。” 闻卿抬头,看向站在风醉居大门处的孟极,街外一片漆黑,孟极高大的身影也陷进那片黑里。 “若易地而处,尽管只见过你一面,我也是肯为了你……” 听到这里,闻卿心头忽然没来由的一颤,直觉不详,快步走过去,拽住这豹的衣领,一手把孟极即将到来的口不择言,捂了回去。 . 在徐娘子下定决心,准备上山求“神”后,幻象却并不跟随徐娘子的脚步,反而走马灯般快速向前掠去,又在徐娘子求药下山后放缓了速度。 徐娘子身中蛇毒,却好在随身带着货郎赠与的百解药。不仅如此,在上山见到闻卿后,闻卿见她面色苍白,也特意送了徐娘子一枚三清丹叫她服下,她这才有力气赶回风醉居,将那粒还魂丹喂了下去。 看着货郎恢复血色的脸,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立刻栽倒,不省人事。徐娘子在床上躺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鸡啼声响起,她又猛地从梦中惊醒,几乎飞奔下榻。 红奴正在房中打瞌睡,见徐娘子既不挽发也不施粉,脖子上只系着肚兜,简直要从椅子上蹦起来。徐娘子却根本听不见似的,只是跌跌撞撞跑到邻屋货郎床头。 “呀!”正为货郎喂药的柳如烟——这也是红奴两年前救下的小姑娘——惊慌之中险些打翻药碗,徐娘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步蹿过去,将那碗接住了。 幻象在此处有明显的停顿。 闻卿与孟极因此得以看清,那货郎在看见徐娘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后,原本苍白的脸刷的一下变红,连耳根也迅速染上粉色,继而猛地扭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而原本坐在床边的柳如烟手足无措地站着,紧跟徐娘子而来的红奴,则“哎”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朱郎,可好些了?”屋内空气几乎凝滞,徐娘子却恍若不觉,端着药碗坐在货郎身边,轻声问道。 货郎闻言,又迅速回过头。 “我说过,我见过你的。”徐娘子垂眸,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随后递到货郎嘴边,“梦里的都是真的。你我前世不得善终,如今轮回转世,你又来找我了,是不是?” 红奴和柳如烟识趣退下,只留他们二人独处,然而说完这一句话后,徐娘子却不再出声,只是沉默地将药汁给货郎喂下,又替他换去身上绷带。 货郎也不知何处受的伤,胸膛之上,一道一指宽的伤痕,自锁骨斜向下,隐没于下腹处,几乎要将人劈成两半。 “娘子 ,在下可以……”等到那绷带缠到小腹,不得不将亵裤脱去才好上药,货郎终于按住徐娘子的手,哑声道。 “等你好了再说话。”徐娘子挪开货郎的手,不容拒绝道。 徐娘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而那货郎恢复也极为迅速,不过半旬竟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两人在这半月间,虽然交谈不多,但每每视线相触,却都会不由自主红起脸,藏在眸子里的绵绵情意,简直便要满溢出来。 孟极忍不住打趣:“单看鸣蛇这眼神,若非他身上有伤,只怕立刻就要……蛇是怎样来着,爬背吗?” “你当旁的妖全像你一样?”闻卿敲着孟极额头。 “生存与繁衍,乃是妖生头等大事。”孟极坦荡看他,苍青色的眼珠里燃起一团火,长尾一甩,卷住闻卿手腕,“阿卿,秋天是雪豹的发……” 闻卿熟门熟路捂住孟极的嘴,指了指幻象:“他走了。”
第51章 自闻卿与孟极来到这幻象之中,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自鸣蛇受伤,也已经过去二十天。 变化便是自这日开始。 晴了几日的鸦青镇,自货郎出现的那日,一直飘着细雨,徐娘子将药碗里最后一勺药汁喂给鸣蛇,随口嘟囔了道:“龙王爷又不做好事,今年也不知为何这么多雨。” “娘子不喜欢这雨吗?”货郎忽然问道。 “我只知道万事万物要有个限度。”徐娘子低声道,“疏勒从未旱过,今年这般下雨,听说庄稼涝了不少,冬天指不定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说着,徐娘子将药碗放下,又笑了笑,“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朱郎你猜,我又会是如何死去?若是能死在红奴姐姐之前便好了,她一定不会叫我草席入殓,凄惨下葬……呀,雨停了?” 缠绵多日的雨,毫无征兆的停了,徐娘子惊讶地撑开窗,将手伸了出去,只有房檐上偶尔垂落的雨珠,嘀嗒着滚到她的手心。 “朱郎,天也晴了。”徐娘子笑着回过头。 恰一束光拨开云层照了下来,金灿灿的一缕,斜映在徐娘子脸上,将她唇上那笑意也染得愈发灿烂。 货郎脸色不知为何,比方才更显苍白。见徐娘子望过来,那苍白的脸上又慢慢透出一抹红,他笑道:“以娘子胆识性情,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到时琴瑟和鸣,儿女绕膝,万勿忧思过度。” “郎君……”徐娘子扯起嘴角,“不说这个,朱郎,我看看你的伤。” 喝完药,照例要为货郎换去绷带,只是这次徐娘子的手刚要去解衣扣,却被轻轻按住了。 货郎撩起衣袍,露出腹部那道扭曲的紫黑色疤痕,前几日还裸露着新肉的狰狞伤口,竟然不知不觉完全愈合了。 “怎会,昨天还明明……”徐娘子不可置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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