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固重,不能全盘采信。 恩过重则成仇。天子分封四百年,并非没有先例。 两人言浅意深,匆匆几句话结束交流。 众目之下不必多言。牢记今日承诺,言行一致远比舌灿莲花更为重要。 鼎中持续沸腾,氏族们分过肉,轮到甲士多为肉骨和汤。饶是如此,众人也吃得心满意足。 行刺之人全部就戮。 “刺杀公子大罪,枭首戮尸,头颅悬于杆上,以儆效尤。” 马桂背对篝火而立,面庞覆上一层朦胧的暗影,整个人笼罩在阴森之中。 奴隶忠实执行命令,用钝刀砍断刺客的脖子,剥掉染血的甲胄和衣物,碎裂他们的四肢和躯干。最后用绳子绑住刺客的头颅,全部吊上木杆,任由夜风侵蚀。 火光跳跃攀高,夜枭的叫声尖锐刺耳。 夜空下盘旋暗影,十多只渡鸦去而复返,慑于火光和人群不敢降落,却也不肯离去,久久徘徊在营地上空。 风中传来狼嚎声,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狼群。 对危险的警惕使狼群不敢靠近,只在营地外围游荡。见找不出破绽,头狼下达命令,幽绿的光明灭数次,陆续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桂前行两步,踩上刺客的断手,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在雪地上擦了擦鞋底。 “扔出营外,丢远些。” “诺。” 奴隶弯腰领命,两人打起火把,其余人铲起破败的尸体,连着泥土一起装上车,拖拽到营地外,倾倒至密林边缘。 清理车板时,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掺杂着怪异的叫声,令几人心惊胆寒。 “速走!” 他们不敢久留,丢掉擦车的雪,打着火把转身飞跑。 火光在风中撕扯,风过耳畔呼呼作响。 车轮压过路面,辙痕变得扭曲。 一名奴隶在途中摔倒,爬起时,掌心溢出暗色的血,在寒风中缓慢流淌,快速凝固。 奴隶回到营地时,缪良一行人早已下马。 甲士停留在马旁,缪良整理过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帐内摆放数盏铜灯,火光闪烁,灯下盘绕暗影。 香炉萦绕青烟,袅袅香气沁人心脾。 药炉刚刚熄灭,熬煮的汤药摆在桌上,散发出浓烈的苦味。 “参见公子。” “起。” 林珩唤起缪良,试了试杯盏的温度,端起汤药饮下半口,旋即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溢满口腔,继而滑入胃中。他早习惯这种味道,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好似饮下的不是苦药,仅是一盏清水。 “大母遣你来何事?” “越公子煜送来书信,言楚有异动。国太夫人担忧您的安危,请您尽快回城。”缪良从背上解下信匣,双手捧着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煜?” 林珩微感诧异,打开信匣,取出匣中锦囊。 信非撰于竹简,而是写在绢布之上。 林珩解开系绳,取出叠起的绢布,一层层展开,竟覆盖半个桌面。因编织手法巧妙,绢轻且薄,在光下近乎透明。 持绢移近灯火,上面的字迹仿佛悬于空气之中。 “越绢。” 越绢乃是越国独有,每匹价值百金。 上京好奢华,上行下效,王女和贵族女眷皆以穿着越绢为美。花纹独特的越绢时常被争抢,甚至能卖出天价。仅靠出售绢,越国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年年国库丰盈。 价值连城的绢竟被用来递送书信,若被上京众人所知,必会捶胸顿足,怒言暴殄天物。 林珩展开信件,细读上面的文字。 看到越侯在冬猎遇刺,刺客使用楚国的铁箭,他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冬猎,刺客。” 放下信件,林珩习惯性地敲击指尖,望着落在帐上的暗影陷入沉思。 缪良屏息凝神,恭敬立在原地。他很擅长此举,稍不留意就会忽略他的存在。 马塘守在桌案旁,不着痕迹扫他两眼,其后收回视线,表现得若无其事。 马桂回来复命,先经通报再掀起帐帘。 冷风灌入帐内,林珩停止敲击,目光移向缪良,道出心中决定。 “缪内史,你回宫禀报大母,刺客悉数就戮,我毫发未损。冬猎关系重大,不能中途而废。” “诺。” 心知林珩言出必行,缪良十分识时务,没有多嘴劝说。他正准备离开大帐,忽被林珩叫住。 “且慢。” “公子有何吩咐?” “越骑仍在城内?” “尚在。” “公子煜好意拳拳,我理应回信。冬猎尚有四日,令他暂留,待我回城。”林珩斟酌道。 “诺。”缪良恭身领命。 又等候片刻,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才行礼退出大帐,召集随行的甲士,上马出营连夜回城。 帐帘落下,末端轻轻摇摆,终归于平稳。 马塘拨亮灯火,移走杯盏。 马桂站定在林珩身旁,低声道:“公子,仆查过刺客,没有任何他国私物。甲胄、衣履、腰带皆出晋国,无法辨明身份。” “身上也无标记?”林珩侧过头,灯光舔舐眼角,愈显瞳仁漆黑。 “无烙印,无刺字。伤疤极为常见,乃刀、矛所致。”马桂认真回想,脑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口中道,“一人肩上有厚茧,余者无。” “厚茧?”林珩执起笔,倒转笔杆,以末端点上马塘右肩,圈出一个形状,询问马桂,“是这样?” “正是。”马桂心生诧异,“公子如何知晓?” “我当然知道。” 林珩冷嗤一声,随手丢开笔。 笔杆触碰桌面,翻滚两圈,撞上信匣发出一声轻响。 “上京有力士,能扛巨盾,擅用铜矛。列阵时,队前力士持盾,后排持矛。矛以铜铸,前端架于肩,末端抵在地面,能抵挡烈马和战车冲撞。” 林珩在上京九年,唯一一次见王军列阵,震撼烙印心头,迄今记忆犹新。 倚仗这支强军,天子早年屡屡发起战争,致使国库枯竭,财政入不敷出。实在无钱打仗,他不得不罢兵,才导致日后一系列变故。 “力士常年操练,肩头必有印痕。”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前者神情肃然,后者目光暗沉。 “公子,真是上京?” “是与不是皆无妨。天子视诸侯为患,有机会定然痛下杀手。”林珩靠向桌边,单臂置于桌面,指尖擦过硬木纹理,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 矛头必须指向郑国。 至于上京,难为天子大费周章,总要有所回报。 短暂思量之后,林珩命马塘再移三盏铜灯,命马桂开箱取来竹简,提笔写下奏疏,准备派人送往上京。 “郑困晋君,行刺杀,卑劣行径,无耻之尤。” “破坏冬猎有违礼法,必受天地惩罚,鬼神弃之。” “晋举兵讨伐,师出有名。” 林珩成竹在胸,奏疏内容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笔,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解下金印盖上,交给马桂封入箱内。 “公子,天子恐会大怒。” “怒才好。”林珩轻笑一声,语气森然,“天子不法,就莫怪臣不知礼。规矩既破,索性彻底坍塌。征伐不出天子,自晋起!” 冷风蹿入帐内,灯芯发出爆响,焰舌瞬间拔高。 林珩转动金印,摩挲着印上的文字,推断上京收到奏疏的反应,黑眸中溢满冷色,凶戾异常。 氏族帐内,此刻都是灯火通明。 围绕林珩提出的伐郑一事,各家连夜聚集商讨。众人对战事全无异议,唯独在出兵时间上略有担忧。 “晋郑矛盾已久,迟早有灭国之战。” 晋国和郑国相邻,围绕边境土地城池屡次发生冲突。矛盾最激烈时,丰、皋两城在五年内三易其主。 边境烽火连年,耕牧荒废,国人结成死仇。 “郑国势强时,屡次派兵割粟。兵不战,不伤国人,大举过境夺取粮食,行径令人发指!” 智氏帐内,智渊回忆起早年事,对郑国的不择手段耿耿于怀。 智氏在晋阳发迹,该地曾是旧都,距离丰城不远。 郑侯派人掠夺丰城郊田,晋阳难免受到波及。连续三年损失大量粟麦,城内一度缺粮,甚至有人饿死。 “大父,公子珩有意提携,当早作决断。”见话题扯远,智陵连忙出声提醒。 “将公子所言尽数道来,不落一字。”智渊收起回忆,正色道。 “诺。” 智陵记忆超群,开口复述林珩之言,一字不错。 智渊和智弘听到最后,父子俩的神情皆生变化。 “公子意在兵权。”智渊沉下目光,转动手上的玉环,思量林珩会做到哪一步,智氏是否应该退让。 “大父,公子言为出兵。”智泽忽然出声。 “伐郑仅是其一,或可称之手段。”智渊停下动作,目光转向两个孙子,沉声道,“此乃我族良机。” “三军有成规,不容轻动。官爵有限,一旦家族儿郎增多,他人定不答应。”智弘皱眉道。 “未必是三军。”智渊眸光闪动,岁月沉淀智慧,令他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公子原奉旨给国人造册,尔等未曾深思?” 此言既出,叔侄三人同时一愣。 “父亲,你是说公子要建新军?”智弘诧异道。 “十有八九。” “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继续转动手环,感受指尖沁凉,沉声道,“开国之初,晋唯一军。惠公时建三军,后为常例。然军无定数,楚有六军,连战连捷,首为万乘之国。晋建新军未为不可。” 话至此,智渊不免长叹。 遥想当日朝会,公子珩处置逆臣家资,众皆以为要归入三军。如今回忆,一切早有苗头。 釜底抽薪,当真是算无遗漏。 “智氏族中儿郎众多,有才者不知凡几。陶氏、田氏等莫不如此。三军无法晋身,若创建新军,何人不想搏上一搏。” 智弘逐渐明悟,感叹林珩之智。一念闪过脑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公子珩何时定策?” “难言。”智渊摇了摇头,“或者不久,或者早有谋略。” 看十步为聪,观百步为智。 如公子珩这般,岂非多智近妖? “九年前,智氏退居晋阳,公子珩离国,谁能想到今日?” 智渊取下手环握在掌心,回想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动,联系诸多线索,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判断错误。 所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智陵,智泽,明日狩猎,你二人不立智氏旗,充随扈为公子掌旗。” 智渊心智过人,行事果决。一旦拨开迷雾看清前路,当即意识到家族已站到悬崖边上,必须调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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