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士听得不耐烦,大步走上前,反持长矛捅向栅栏。矛杆末端狠狠撞上有狐达的胸口,近乎能听到骨裂声。 “嚎什么嚎,闭嘴!” “明日受死,今夜省点力气。” 有狐达胸口受创,发出剧烈咳嗽,当场咳出鲜血。 见他无力再嚎啕,甲士满意地收回长矛,转身走回到祭台下,监督奴隶运送牺牲。 城门处出现几点火光,不多时,一辆马车穿过夜色向刑场驶来。 抵达近前,马奴勒住缰绳,做侍人打扮的马桂跳下车辕。 四下里打量一番,他迈步走向公子长,见对方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嘿嘿一笑,冰冷阴狠,令人不寒而栗。 再看有狐氏父子,他更觉得满意。 当年正夫人病逝,公子珩被送往上京,玉堂殿上下几经磨难,数人被活生生打死。 动手的是丽夫人,但无有狐氏在背后撑腰,没有君上偏爱公子长,她岂敢肆意张狂。 如今风水轮流转。 丽夫人已死,马上就轮到公子长和有狐氏。 思及此,马桂再次冷笑。 他袖手走近栅栏,上下打量着公子长,令后者顿觉屈辱。 “阉奴,当年就该毙你于刀下!” 马桂权当是在听犬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朝身后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名小奴走上前,怀里抱着一个粗陋的陶罐。罐口敞开,里面装着一些焚烧后的灰状物,还埋着不成形的碎骨。 马桂举起陶罐,当着公子长的面倾斜罐身。 粉渣淅淅沥沥洒落,垂挂在一条长线。碎末落在地面,很快积成一小堆,被坚硬的履底踏上,用力碾压。 马桂盯着公子长,翘起一边嘴角,阴冷道:“公子命我传话给你,当日宫外,你胆敢对正夫人言出不敬,今将罪妇有狐氏挫骨扬灰,骨灰洒于荒野,任人兽踩踏。” 一番话说完,陶罐倾倒一空。 看着双眼赤红的公子长,马桂逼近栅栏,低声道:“当年正夫人中毒,君上脱不开干系,有狐氏就是君上的刀。如今罪妇先行一步,公子长,你马上就会踏上后尘。可惜公子仁慈,还许你一个体面。如你这般罪人,本不配氏族之刑,就该如胡奴一样拖在马后,任凭砂石磨砺,肉枯骨裂而死!” 公子长眦目欲裂,隔着一道栅栏愤怒咒骂,却拿马桂无可奈何。 “阉奴,你不得好死!” 马桂却是笑了。 他直起身后退半步,随手丢掉陶罐。 一声脆响,陶罐砸在雪地上,当场四分五裂。 “回城,向公子复命。” 不理会公子长的咆哮,马桂施施然登上马车,命马奴调头。 小奴利落地爬上车栏,稳稳坐在车上,一个个数着栅栏里的人,模样天真却透出残忍。 “药奴,记着,敢对公子不利之人,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挫骨扬灰。”马桂的声音传来,阴测测,令人寒毛倒竖。 小奴却咧开嘴角,清脆地应道:“桂翁放心,我一定牢牢记住。” “乖。” 马桂笑了。 不再是皮笑肉不笑,真切透出几分慈爱。 马车行入城内,逆风穿过长街,停在晋侯宫前。 马桂和小奴走下马车,后者跟着侍人离开,他则快步穿过宫道去往林华殿。 在殿门前,马桂遇上脚步匆匆的马塘。 “事办成了?” “成了。” 兄弟俩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 “昏君入郑,郑侯欲借机生事。” “郑侯野心勃勃,早对边境数城虎视眈眈。” “珍夫人传回消息,昏君本欲西行,继而北上。不料被郑拦截,如今困在郑国。” “西行,北上。” 马桂陷入沉思,脑子里一念闪过。 莫非要去戎地?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所想。 若是晋侯去了戎地,势必要惹来麻烦。郑国中途拦截,反倒是阴差阳错办了一件好事。 寝殿内,林珩挥退侍婢,仅留许放在殿内。 待殿门关闭,他亲自移来两盏铜灯,照亮铺在案上的舆图, “郑、晋、犬戎。” 图上线条分明,清楚标注晋国西北边境数座城池。 其中丰、皋二城地处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间几度易主,直至晋国兵势鼎盛,才将两地完整纳入版图。 “天子分封,两城原为戎地。”舆图旁堆着数卷竹简,上载开国时分封的领土,明确不包括两地。 “彼时殷民东迁,荒漠之戎徙入旧城。” 丰、皋历史悠久,本为殷人建造。历经百年,城池不再适合居住,殷人集体东方迁进入镐地,戎人占据这片土地。 “放翁,我在上京翻阅史书,见到过成王旨意,言未封之土无主,可夺。” “确实如此。”许放颔首道,“丰、皋曾为戎占,惠公开疆驱逐戎人,将二城纳入晋地。惠公薨后,郑国趁丧期抢夺城池,其战不义,国人皆愤慨。孝公继位后,发兵夺回两城,入郑百里,割当岁粟麦,掠羊马逾千,奴隶数百。” 许放学识渊博,不亚于一本史书。提起晋郑两国的战事,可谓信手拈来。 “此后近百年,两国频繁发兵,互有胜负。至烈公继位,伐邻国犬戎连战连捷,丰、皋再未易主。” 晋烈公,林珩的大父,在位时武功盖世,氏族咸服。 “烈公薨,今上登位,承余荫发兵,伐郑、蔡大胜,逐犬戎百里,边境数年安稳。” 许放实事求是,虽不喜晋侯,却不讳言他早年的战功。 追溯二十年,晋侯甚是有为,守成绰绰有余。没人能够想到,不过二十年时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听着许放的讲述,林珩观览舆图,总觉得丰、皋两地的位置有些熟悉。 他半垂眼帘,手指敲击桌面,脑海中的记忆如走马观花,突然定格在某一瞬间。 敲击声戛然而止。 他想起来了。 石涅。 梦境中,丰、皋两地有矿,以石涅为最。此物能燃,燃烧时温度极烈,用途甚广。 “放翁,郑伯困父君,对我言出诋毁,分明是欺我年少,以为肃州动荡人心不齐,以为有机可趁。我不能任他轻视。” “公子,冬日不宜战。”许放皱眉道。 “我知。”林珩颔首,目光落在图上,认真勾勒边境城池。越看越觉得地狭,理应再扩百里。 “天子压下请封奏疏,事已传出上京。诸侯定然各有思量。郑伯率先发难,余者必接踵而至。当此时,退让隐忍皆不可取,当予以迎头痛击,方能惩前毖后,杀一儆百。” 郑侯主动做出头的椽子,林珩便要以他试刀。 “冬日不宜战,于晋如此,郑亦然。郑侯料定晋不发兵,故肆无忌惮。何妨反其道而行,舍弃战车,以骑兵深入,命就食当地。毁城拔邑,灭郑之胆,壮晋之威。” 林珩挥开竹简,将舆图移向正中。 火光映入他的瞳孔,火舌飞窜跳跃。 他所谋不仅是边境城池,更是西北方的诸侯国。郑、蔡首当其冲。 “肃州方定,若短期发兵,氏族会否不愿?”许放担忧道。 “恰恰相反。” 林珩单手覆上舆图,五指缓慢收拢,恰似攥住广袤沃土。 “晋以战立国,国人以战功为荣。氏族要稳固官爵,势必要战场立功。智氏、陶氏等如此,鹿氏、赖氏等更为迫切。” “上万国人滞留肃州非长久之计。” “我意组建新军,此番伐郑,正好借势而为。” 林珩侃侃而谈,许放肃然静听。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他才开口道:“调走国人,临桓城缺失防守。” 林珩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手指点了点盒盖,道:“越有攻城九械,传言是际会神女所获。我亦有机缘,令百工坊打造守城器械,不日可得。运至临桓,半数兵力就能守城。待掠得郑国人口,一切迎刃而解。” “公子,此举恐被非议。”许放提醒道。 “无妨。”林珩轻笑一声,出口的话却令人胆寒,“孝公能为,我亦能为。郑侯困我父,我不仅要入郑地,更要灭郑国,实乃师出有名。” 再者,夺取更多土地,氏族获取利益,变法的阻力也会减小。林珩不介意刀锋染血,但能少些麻烦,他更乐意向外挥刀。 “人杀不尽,但能为我驱使,端看手腕。” 这一点,大父驾轻就熟。父君仅学得皮毛,甚至路还走偏。 “以力降之,以利诱之,双管齐下,识时务者必俯首帖耳。” 火光下,林珩勾唇浅笑。 肤色白皙,有病弱之态。双眸幽暗,墨色犹如深渊,蕴藏森冷的刀锋。 许放看着他,仿佛看到战场上的先君,挥斥方遒,千军万马如臂指使。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迅速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思量。此计虽有些冒险,但能助晋开疆拓土,公子珩的声望更上一层楼,氏族再无挑战可能。 届时,就算天子压下册封,林珩也是晋国之主,无人能够置喙。 “公子英明!” 当夜,林华殿的灯光始终未灭。 翌日天明,林珩率群臣出城,先观逆臣行刑,再登高台祭天地鬼神。仪式结束后,他将驾车前往猎场,执弓开启冬猎。 刑场之上,公子长被拖出栅栏。 粗糙的麻绳捆绑手脚,一端套住脖子。 他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积雪,仰望湛蓝天空。 冬日乍现晴空,阳光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冷。 鞭声炸响,蒙着眼睛的战马发出嘶鸣,拖拽战车向不同方向奔跑。 伴随着车轮滚滚,公子长猛然腾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暴出一声怒吼:“林珩,你暴虐杀亲,必将血脉断绝,后嗣无人!” 人字出口,化为一声惨叫。 鲜血膨开,弥漫大片血雾。 黑袍公子立于玄车之上,看一眼飞溅在地面的血痕,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道:“继续。” 栅栏开启,有狐氏父子被拖上刑场。 重复的一幕再度上演。 行刑持续一个多时辰,林珩始终伫立原地,氏族分列左右。 国人和庶人围在刑场四周,起初不敢出声,唯有心头鼓噪。随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杀得好!” 如同大幕拉开,国人纷纷发出吼声,庶人紧随其后。声音汇聚成洪流,惊走聚集的渡鸦,压过隆隆鼓声。 面对这一切,氏族脸色难看,心情异常复杂。 智渊和陶裕看向林珩,目光明灭不定。 明明身形瘦削,年少病弱,却给予他们无穷压力,仿佛巨峰横亘,威势更胜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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