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母教诲,珩必铭记于心。然事有特例,平王之法非开国之法,武王分封诸侯,也有女子开国。” 林珩知晓国太夫人的担忧,但他心意已决,既要最大规模调动国人,自然不能被世俗拘泥。 前朝虽灭,殷人尚存,迄今仍是男入女家,宗庙供奉不分男女,谁能指其不合礼法? “你心意已决?” “请大母体谅。” “罢了。” 国太夫人叹息一声,不再坚持要林珩改变主意。但也告诫他行事谨慎,手段不可过于激烈。 “数日前肃州染血,不久又将行刑,莫要太过激进。” 林珩莞尔一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温和道:“珩有章程,大母不必忧心。” 此事揭过,妾夫人出宫就此定下。 林珩话锋一转,询问归来的越甲。 “大母能否召人前来?” 猜出他的用意,国太夫人点头应允。 不多时,一名甲士被带至殿前,衣履发髻肖似越人,神态步伐更贴近晋人,一样的豪迈粗犷。 “参见国太夫人,参见公子。”甲士入殿行礼,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起,赐热汤。”国太夫人唤其起身。 “谢国太夫人。”甲士谢赏落座,神情不见局促,表现得落落大方。 林珩打量该人,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君往越国,可曾面见越君?” “回公子,仆见越君及公子煜。” “闻越君有二弟,勇武有谋。梁氏霸朝堂,权威赫赫不下国君,可是实情?” 甲士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国太夫人。 后者放下银匙,匙柄磕碰盏口,发出一声轻响。 林珩垂下眼帘,表情未有丝毫变化。他刻意不避国太夫人,对此情况早有预料。 国太夫人看他一眼,愈发觉得他类先君。倒也不见恼怒,目光转向甲士,道:“直言。” “诺。” 甲士心中骇然,面上却不显半点。 他自进入禹州城开始讲起,从入城到入宫,包括参见越侯和楚煜的过程,尽数娓娓道来,不遗漏任何细节。 “仆入城当日,城内人潮拥挤,车马往来行如龟速……” 林珩听得认真,根据甲士的讲述,在脑海中描绘禹州城的盛况。 待对方讲到入宫经过,提及楚煜时难掩的惊艳,他脑中闪过的却是昔日在天子宫内那场盛宴。 红衣烈烈,昳丽绝色却也锐利危险。 寒风凛冽,大雪覆盖晋地,笼罩夜色下的晋侯宫。 相隔千里的越侯宫,此时火把高张,一片肃杀。 衣甲鲜明的虎贲把守宫门,持戈矛的甲士巡视宫内。无论国太夫人还是越侯的妻妾都被禁锢在寝宫之中,不许踏出半步。 “大胆!” 知晓下令之人是楚煜,国太夫人怒不可遏。越侯禁锢她且罢,楚煜尚非世子,有何权力号令宫中? 面对怒叱声,甲士不为所动。 他们不能拿国太夫人如何,干脆抓住一个仗势叫嚣的阉奴,当场砍掉他的脑袋。 染血的头颅滚到台阶下,面上凝固惊恐。无头尸体向前扑倒,断颈处喷出血浆,染红数级青石台阶。 “不从令者杀!” 侍人婢女魂飞魄散,强扶起脸色铁青的国太夫人,好说歹说将她请回殿内。 正殿中,楚煜横抱起越侯,大步流星走入后殿。 越侯在冬猎途中遭遇暗杀,一枚利矢穿透他的肩膀。幸亏马奴拼死拦了一下,否则扎入的就是他的胸腔。 “医!” 楚煜将越侯放到榻上,小心避开他的伤口。 三名医快步入殿,来不及行礼就被拽到榻前。 见到越侯的伤,三人都是神情一凛,各自打开药箱,合力为越侯取箭。 楚煜守在榻旁,视线片刻不离。 侍人移来更多铜灯,灯光照在他身上,红袍渲染大团暗色,分明是干涸的血。 回忆猎场中的情形,楚煜抑制不住杀气。风流倜傥消失无踪,周身笼罩森寒,黑眸溢出残佞嗜血。
第五十一章 越侯宫内,正殿灯火亮了整夜。 手持戈矛的甲士立在丹陛之上,形容威严,目光如炬。 殿前燃起篝火,方形柴堆连夜搭建,烈焰熊熊燃烧,火光蹿起数米。 头插稚羽腰缠兽皮的巫跪在火堆前,张开双臂仰头高唱,吟诵先民的语言。古老的祭词流淌在风中,伴着鼓声震荡开来,亘古苍凉。 冷风席卷阶下,方形柴堆传出爆响,明黄色的火星爆裂飞散。 大量火星在风中聚集,持续盘旋上升,在殿前腾起一道明亮的火柱。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巫一声大喝,猛然从地上跃起。 脸颊横过赤色纹路,眼尾涂黑,恍如鹰隼。 赤裸的胸膛绘满彩纹。狰狞的兽首盘踞肩头,兽身扭曲幻化,条纹覆盖胸背和双臂,末端延伸至腰间,盘旋缠绕好似蛇尾。 鼓声又起,一声声持续不断。 鼓点变得急促,堪比疾风骤雨。 击鼓之人肩背有力,肌肉隆隆鼓起,冬日里竟覆上一层热汗。 巫交替踏动双脚,围绕火堆跳跃俯拜,仿效先民赞颂天地,敬奉鬼神。他的动作狂放粗野,吼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某一刻变得尖锐,犹如利刃出鞘,长箭刺穿云霄。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凛冽的寒风中,巫重复着同样的祭词。 火舌再度蹿升,焰光照亮四方。 两头羊被牵至篝火前,巫手持一把苍白的骨刀,双手平举高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祭天,祭地,祭鬼神。” 配合祭词,牵羊的奴隶扳倒羊身,牢牢按住羊腿。巫持刀走上前,反手一划,利落割开羊的脖颈。 鲜血喷洒而出,飞溅到巫的脸上。血液覆盖赤色横纹,愈显神秘诡谲。 一名奴隶捧着陶瓮跪在地面,接住流淌的羊血。瓮口覆有一层暗色,长年累月越积越厚,全是牺牲洒落的血。 陶瓮接满一半,巫师双手捧起,倾倒入火堆之中。其后再举骨刀,斩断了羊的脖颈。 羊头落入祭祀专用的鼎,鼎中盛满沸水,被血染红的瞬间,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气味。 羊身被奴隶抬起,用力抛入火堆。 火舌吞噬牺牲,爆裂声响持续不断,皮毛烧焦的味道直冲面门。 篝火燃至尽头,柴堆自内部塌陷。 轰隆声中扬起漫天焦灰。碎裂的木炭带着火点落向地面,融化遍地碎雪。 火星落到人身上,瞬间灼伤皮肤。刺痛之后鼓起晶莹的水泡,受热部位一片赤红。 巫虔诚匍匐在地,掌心覆上地面,脊背弯曲,好似绷紧的弓弦。 哪怕被火星覆盖,背部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一尊雕像,凝固在寒风之中。 轰! 柴堆彻底坍塌,火舌短暂蹿升,旋即向内收缩。 烟气弥漫,随风肆虐,在殿前无限扩张。 巫从地上爬起身,冲入浓重的烟雾中。赤脚踩上猩红的木炭,任凭足底被灼烧,好似没有痛觉。 他徒手扒开烧焦的木头,找出埋在碳灰中的羊身和盛在鼎中的羊头。 确认骨头的形状,他面带喜意,高高举起羊首,大呼道:“吉!” 声音在殿前回荡,敲打着门窗,最终流入殿内。 山水屏风后,三名医聚精会神为越侯处理伤口。伴随着一声轻响,箭头终于被取出,挂着殷红的血丢到盘中,压在折断的箭杆之上。 “敷药。” “用秘药。” 三人配合默契,动作异常迅速,不敢稍有疏忽。 价值千金的秘药灌入伤口,剧烈的疼痛令越侯痉挛。他猛地睁开双眼,额头脖颈鼓起青筋,四肢一起挣动。 医几乎按不住他,连忙唤侍人上前帮忙。 “速!” 几人合力压住越侯,还要小心不触碰伤口,忙到满头大汗,终于为他上药包扎。 “我去熬药。” 箭伤的位置不致命,但伤后很可能发热,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严重后果。 两名医留在榻前为越侯施针,设法减轻他的痛苦。另一人召唤药奴,准备亲自去熬煮汤药。 “移药炉入殿。”楚煜拦住医,命他留在殿内,“至父君醒来,任何人不得出殿门半步。” “诺。”医俯身领命,退后数步等在一旁。 取出的箭头擦干血迹,和箭杆一起送至楚煜面前。 白皙的手指拿起箭头,指腹擦过尖端,找出雕刻在侧面的文字,漆黑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楚人。” 各国皆使铜器,唯楚人能冶铁。 仗恃武器锋利,人多地广,楚人四方征战罕有败绩。 为抵御楚国大军,越晋结成同盟。几十年来,三国勉强维持平衡态势,边境时有摩擦,常年小战不断,大战不曾轻易开启。 听到楚煜之言,殿内众人都是一凛。 越楚是世仇,数百年间兵戈不息。若真是楚人刺杀国君,越国绝不能善罢甘休,不惜冬日起兵也要报仇雪恨! 认出武器来历,楚煜暂将箭头放到一边,迈步走到榻前,振袖坐到一旁。如玉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却偏偏令人倍觉森冷。 时间飞速流逝,汤药煮好,用木管送入越侯口中。 渐渐地,药效开始发挥,伤重的越侯有了变化。先是手指颤动,继而嘴唇微启,双眼勉强睁开。 他从昏迷中苏醒,神智开始恢复。 “近前……” “父君?” 看出越侯的嘴型,楚煜倾身靠近。 越侯单手探入枕下,推出一只木匣,示意楚煜接过。 “虎符,调中军,屠梁氏。”越侯失血过多,气力不济,话说得断断续续,“国太夫人拘宫内,松阳、钟离不从,杀。” “父君,伤您的是楚人之箭。”楚煜靠近越侯,低声道。 “无妨。”越侯粗喘两口气,单手覆上伤口,声音低沉,“主谋,合谋,内应,总有其一。” “煜明白。” 楚煜直起身环顾殿内,医、侍婢及药奴皆是胆战心惊。被他的视线扫过,仿佛利刃抵至脖颈,更觉毛骨悚然。 “熊罴。” “仆在。” 伴随着楚煜的召唤,一名彪形大汉出现在殿前。 “你带人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出入,违命者杀。” “诺!”熊罴抱拳领命,单手扣住腰刀,直挺挺站在殿前,赫然是一尊门神。 楚煜正要转身离开,突然被越侯叫住:“阿煜,你的伤?” “父君,我无碍。” 刺杀不只针对越侯。 冬猎祭祀,父子俩的车驾行在最前。 两人追逐鹿群,正要投矛时,箭矢忽从树后飞来。越侯肩部被洞穿,当场血流如注。楚煜胸前的玉钩挡住利箭,所幸并未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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