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在殿外等候片刻,即被侍人引入室内。 一座山水屏风前,越侯肃然危坐。楚煜坐在他的下首,红衣艳炽,姿容冠世,一眼夺人心魂。 骑士不敢多看,当即躬身行礼,解开肩后的包裹,奉上国太夫人亲笔书信。 “国太夫人言,晋越同盟,情谊源远。今需药十余,唯越国能采,请越侯相助。” 求药? 越侯顿感诧异,打开装信的木匣,取出竹简细看。 楚煜眉心微蹙,忽然间想到上京所见,手指轻捻,心中有了答案。 “父君,当召宫医询问。” “然。” 越侯点点头,未令骑士退下,当面命侍人去召宫医。 趁此间隙,楚煜令人送上茶汤,询问骑士途中所见。进而提起晋国,三言两语套出林珩归国后的几件大事。 骑士日夜兼程,为节省时间很少休息。一路上风尘仆仆,嘴唇出现裂痕,声音变得沙哑。 茶汤送到面前,滋润了他的喉咙。 楚煜态度温和,意外地平易近人,极容易令他卸下防备。有心算无心,轻易被套出不少消息。 “公子珩鞭庶兄。” 对此,越侯不以为忤,反而大为赞赏。 “林岱宠爱妾庶,赏玄鸟车王赐剑,乱上下尊卑。林珩不仅无过,实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听到越侯的评价,骑士顿觉脸上发热。 他父随国太夫人入晋,他出生在晋国,算是半个晋人。晋侯愚行传遍天下,晋人实在面上无光。 国君昏聩,幸赖公子珩英明。 骑士低头不再多言,楚煜也没有再问。 殿外传来脚步声,宫医奉召前来,入殿后行礼,被越侯召至近前。 “这些药能否凑齐?” 越侯递出附在竹简后的药单。 宫医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药单,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确认没有错漏,开口道:“回君上,宫内有药,半数一日能齐。余下需要采摘炮制,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尽能妥当。” “尽快备妥。” “诺。” 宫医领命退下。 骑士无法当日启程,暂时被安排在宫内,等待药材备齐再动身。 “木,你去安排。” “诺。” 一名中年侍人在殿前领命,引骑士去往下榻处。 骑士再拜谢恩,旋即起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殿内恢复寂静。 越侯再看国太夫人书信,迟疑道:“听闻晋侯头疾难愈,莫非是为他求药?” “未必。”楚煜拿起药单,思量药材用途,否定了越侯的猜测。 “哦?” “公子珩年少体弱,在上京时遭遇不测,差点丢了性命。据我所知,他常年离不开汤药。归途疲惫,国内又不太平,这些药八成是为他所取。” 斟酌片刻,越侯面露恍然。 确该如此。 晋侯有痼疾,多年来反复发作,为他求药不必等到今日。 “林岱头疾难愈,日渐昏庸,不复早年锐气。林珩体弱多病,寿数难料。庶子怀揣鬼胎,氏族各有谋算,晋固然兵强,国祚恐不长久。” 越侯叹息一声。 晋室风雨飘摇,越室何曾安稳。物伤其类,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楚煜所想却截然相反。 “父君,公子珩多病,其性坚毅,杀伐果决。若无病体拖累,必为一方霸主。今来求药,想是有医治之法。若他登位,晋国还将强盛数十年。” 楚煜收起轻松的表情,态度变得郑重。 “当年越晋结盟是为抗楚。楚有称雄之心,陆续吞并申、随等国,疆土同越接壤,屡次犯边,国人不堪其扰。” 提到恶邻,越侯不由得皱眉,显然也为此烦恼。 “越楚本同宗,后宗庙分隔,世代为仇,常年战火不断。”楚煜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内有逆臣外有强敌,越晋之盟不能断。然晋侯昏庸,内乱频生。唯有公子珩掌权,盟约方有价值。” 越侯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拇指摩挲虎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如此,需尽快送药入晋。” 不待楚煜出声,他又面现遗憾。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我无嫡女,晋侯亦无嫡女,盟约着实难办。” “事无绝对,总有解决之策。” 楚煜叠起药单,回想方才骑士所言,推断肃州城将有巨变,势必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公子珩会如何破局? 胜算又有几何? 楚煜侧首看向窗外,眺望天际一抹红霞,好奇心持续攀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瑰丽且又神秘。 同一时间,晋国边城,陶荣见到肃州来人,看过林珩亲笔书信,确认上面的印章无误,当即命人打开库房。 “遵照公子命令,铸刀、锤、矛、戈各千,弓五百,弩五百,箭矢数千。” 武器库开凿在山中,与矿洞相连,成功瞒过智氏耳目。看守的奴隶凶悍勇猛,对陶荣忠心不二。 相同的仓库共有十座,六座已经堆满。如今逐一打开,武器的寒光刺痛人眼。 “幸不负公子所托。”陶荣负手而立,亲自监督武器运出山,胸中豪情激荡。 “公子有命,请陶大夫尽速动身,同县大夫壬章共赴肃州。” 马塘袖手站在陶荣身侧,眯眼看向排成长龙的大车。 想到走出临桓的国人,他缓缓咧开嘴角,牙齿森白,目光凶狠,杀意凛然。
第四十一章 夜色浓重,冷风骤起。 风中传来狼嚎声,凄厉刺耳,在暗夜中响彻荒原。 临桓城头竖起火把,隆隆鼓声震荡夜空。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火把,排成长龙列队出城。 脚步声杂沓,同鼓声相叠,分外震撼人心。 从乡邑赶来的国人聚在城外,身上穿着短袍,腰间勒一条兽皮带。脚踏木底皮履,背负长弓,腰间或佩短刀或挂铜锤,还有的斜插利斧。 火光中照耀下,众人敛容屏气,愈显杀气腾腾。 马蹄声传来,一驾伞车行出城门。 甲士向左右分开,为车驾让出通道。 驾车的马奴袒露上身,肩背宽阔,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恍如岩石一般。 县大夫壬章立于车上,峨冠博带,腰间挂金印,手按玉首剑,目光炯炯,神情肃然。 甲士竖起戈矛,火光点亮身上的甲胄,表面浮动暗光。 国人纷纷高举火把,凝视车上的壬章,皆是下颌紧绷,大掌握紧兵刃。 车辆行至队伍前,壬章叩响剑首。 马奴猛收双臂,在缰绳的牵引下,骏马晃动脖颈,车行速度减慢,直至完全停住。 壬章举目四望,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绵延数里,铺开橘红的火网。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抽出佩剑,剑身高举过头,寒光刺破暗色,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国有典章,史有先例,昏君无道,不恤国人,当逐!” 壬章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哑。 他连呼三声,狂风骤然席卷。 火光在风中撕扯,甲士和国人一同振臂高呼,声音撼天动地。 “昏君无道,逐!” 吼声中,城头再起鼓声。 壬章回身眺望,只见主簿田方束起衣袖,亲执鼓槌击出重音。他身材高大,昂藏立在城头,强壮的手臂交替挥动,颇有几分先祖之风。 鼓声响了许久,天边出现亮星。 壬章收回视线,剑锋前指,高喝道:“去肃州,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激昂的吼声中,火光聚集起来,汇成洪流直扑肃州方向。沿途不断有队伍加入,皆是从四面城邑赶来的国人。 众人沿着洛水行进,一路浩浩荡荡,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主簿站在城头,目送队伍行远。 不知过去多久,月沉日升,金乌东悬,万丈霞光染红大地,光芒覆上巍峨雄城。 风过城头,火把熄灭,旗帜猎猎作响。 田方放下鼓槌,活动两下手臂,抛开多年来的束缚,顿觉心胸豁达。 举目四顾,眺望苍茫大地,他爽朗一笑,对留下的守军说道:“我等肩负守城之责,务必严把门户,不予邻国可乘之机。” “诺!” 甲士齐声高喝。 人数不比往日,气势分毫不弱。 数千人的队伍沿着洛水行进,在一处浅滩休整半日,照计划与边城车队汇合。 壬章与陶荣会面,当即一见如故。彼此惺惺相惜,实是相见恨晚。若非时间紧凑,势必要把臂言欢大醉一场。 两支队伍齐聚,大车陆续掀开蒙布。 哗啦啦声响不断,堆满车厢的武器闯入人眼。 “公子珩料到今日,命我驻留边城秘密铸造武器。如今正堪大用。” 陶荣手按佩剑,与壬章并肩而立,意气风发。 壮奴跳下大车,熟练地拆卸两面车板,解开捆扎的绳子,将武器分发给国人。 “这是箭簇?” 一名壮奴撬开木箱,霎时间引发惊呼。 箱中满满都是箭簇,不同于晋人常用的样式,尖端锋利,两侧扁平开槽。在场国人大多经历过战场厮杀,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武器是何等骇人。 “箭杆在这里。” 一名壮奴在车上高呼,立即有数人跑上前,轻松扛下捆扎的麻袋,利落解开袋口。 “桐油?” 袋口敞开的刹那,一股独特的味道冲入鼻端。 几名国人凑上前细看,发现箭杆全部用桐油浸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手笔!” 晋国不产桐油,所需要从别国购买。路途遥远价格极高,唯有大氏族能够负担。 壬章也感到诧异,转头看向陶荣,问道:“桐油何来?” “公子珩归来前,有狐氏窃取边城铜矿,大肆铸造兵器。桐油是当时留下,正好拿来一用。” 两人说话间,武器陆续分发下去。 马塘跟在队伍中,几步走近陶荣,对他低语数声。 “真要如此?”陶荣惊愕道。 “自然。”马塘点头。 “公子襟怀广阔。” 陶荣赞叹一声,命护卫敲响盾牌,吸引众人注意。 待嘈杂的场面稍有缓和,他扬声道:“公子珩旨意,兵器分与诸君,诸君刻印自留,不再收回。” “要付多少谷和绢?”一名国人握紧铜锤,着实爱不释手。他暗暗下定决心,纵然价高也要买下。 “不用。”陶荣提高声音,“兵器分下便是诸君之物,无需谷绢。” 国人们不敢相信,无不瞪大双眼。 “公子珩言,诸君披肝沥胆为国征战,守卫晋国要地有大功。武器仅为一,日后将立法,以战功赏战马甲胄,加官进爵亦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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