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国太夫人面露恍然。 火油仅是听说,她未曾亲眼所见。强弩也是一样。但她出身越国宗室,对先祖梦会神女的传说耳熟能详。 事情记载在国史之中,三名史官共同撰写,细节分毫不差,难以作伪。 攻城九械乃是至宝,使越国所向披靡,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强国,更是不争的事实。 换做晋侯,未必采信林珩之言。 国太夫人则不然。 她亲眼见证过祖先的神异,看到过越国攻城拔寨的气势。 她信林珩心口如一,所言确实。 “大母,氏族好战贪婪,在内危险,对外则是一件好事。”林珩手指舆图,沿着晋国向北勾勒,划出一片广袤之地。 草原,森林。 高山,河流。 土地意味着资源,意味着更多粮食,意味着增长的人口。 “地广则国强,国强则人茂,人茂则兵甲兴旺。”林珩看向国太夫人,道出他从未对人展露的野心,“我所图者,凡兵锋所指,马踏之处,皆为囊中之物!” 说话间,林珩张开五指,掌心覆上舆图,遮盖住上京二字。 “天子无能,诸侯不朝,礼乐崩坏,有能者霸天下!” 鼎盛时期,晋国曾于滦河畔邀诸侯会盟。 声势浩大,气吞湖海。 林珩要重振先祖之风,还要更进一步立于群山之巅。 “欲成大事,国内需平。”林珩话锋一转,出口之言浸染血腥。 勋旧诱之以利,新氏族能用则用,不能用尽数铲除。 有狐氏是例外。 这个家族必须湮灭,从晋国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听完林珩的一番话,国太夫人长舒一口气。再看桌上木匣,她释然一笑,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铜锁,里面赫然是一枚虎符。 虎符呈卧虎形,以铜打造,通体灿金。 卧虎一分为二,一半在国太夫人手中,另一半则留在军中。两枚相对严丝合缝,方能调动先君留下的军队。 国太夫人拿起虎符,握住林珩的右手,将虎符放入他的掌心。 “阿珩,你肖似先君。这枚虎符交给你,晋国也交给你,我终能对先君有所交代。” 虎符落入掌心,沉甸甸的重量,一如交托的责任。 林珩将虎符置于身前,正身整理衣冠,其后双手交叠俯身下拜,肃然道:“必不负大母期望!” 再拜后林珩直起身,突然脸色一白连声咳嗽。 国太夫人连忙拍了拍他的背,亲手递过杯盏。发现盏中茶汤已凉,皱眉召唤婢仆:“来人!” 廊下婢女和侍人听宣,迅速推门走进殿内。 “速去召医,取热汤。” “诺。” 婢女前去准备热汤,侍人出殿一路小跑,去找专为国太夫人诊脉的良医。 缪良闻声走入室内,见到林珩的样子不免皱眉。 茯苓从身上解下锦囊,快行两步送至案前,恭敬道:“奴婢禀国太夫人,这是公子常服的药。” “近前。” “诺。” 茯苓膝行上前,解开锦囊倒出药丸,说明需要温水送服。 “取温水来。”缪良吩咐侍人。 林珩咳得无法说话,拿起药丸送入嘴里,喝水时洒出些许,浸湿了他的唇角和下巴。 医随侍人入殿,正准备弯腰行礼,国太夫人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立刻上前。 “无需多礼,诊公子。” “诺。” 医放下药箱,三指扣上林珩的手腕。片刻后换了一只手,眉心越皱越紧。 “如何?”国太夫人问道。 “昔年正夫人早产,致公子体弱。多年疏于调理,恐是又遇大寒,体内寒气不散,迟迟不能好转。”医一边说一边取过林珩服用的丸药,用银簪刮下少许送入口中,其后点了点头,“此药对症却不能根治。进一步调理,需西南之地的的几味草药,熬煮药汤内外兼用。” 林珩咳嗽稍有缓解,脸色依旧苍白,唇也失去血色。 国太夫人首次见他发病,想到他在上京的遭遇,对晋侯更添一层怒火。 “需要哪种药,全部写下来。若是国内没有,我命人去越国取。” 医领命退至阶下,在殿内铺开竹简,一口气写下七八种药材,其中有一半是越国独有,并且数量稀少,唯有国太夫人才能取来。 “劳烦大母费心。”林珩声音微哑,不复方才清亮。 国太夫人对他皱眉,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沉声道:“上京九年,你吃苦了。我曾书信越侯,让楚煜设法看顾你几分,可惜仍抵不过人祸。” 听到这番话,林珩动作微顿。 “您曾书信越侯?” “正是。”国太夫人颔首。 晋越联姻签订盟约。 国太夫人出身越国宗室,从辈分上论,越侯要唤她一声姑母。只要她还活着,两国盟约始终存在。 林珩沉默下来,端起杯盏饮下两口。 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得到答案。楚煜为何在宫内帮他,如今终于有了解释。
第二十一章 夜阑人静,乌云聚集天空,冷风席卷城池。 甲士巡逻城头,驻足女墙后眺望。远处天空频现电光,不多时闷雷炸响,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城内家家关门闭户,仅有巡城的甲士穿街过巷。遇见拖拽大车的奴隶,后者迅速退让至路旁,弯腰躬身伏跪在地,额头触碰石砖,等到甲士离开才敢抬头。 城东是氏族的聚集地。 青石路南北贯通,高屋深院比邻而建。 雕刻氏族图腾的大门拔地而起,门前矗立两尊石兽,形态凶恶,令人不敢直视。 晋人尚武,氏族多豢养私兵。大氏族家宅占地广阔,府内设有军营,时常传出刀击剑鸣之声。 勋旧祖上随国君南征北讨,家族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房屋庭院延续立国时的风格,巨石为基,圆木为柱,壁画雕刻带有上古之风,处处铭刻豪迈苍劲。 新氏族近些年才开始发迹,为追赶勋旧不被压一头,院铺玉石,门环嵌金,雕梁画栋无不华美,家宅府院尽显奢靡。 往日夜深,城东时有鼓乐声传出。 氏族宴会通宵达旦,消耗的食物、酒水和钱币车载斗量。 今夜情况特殊,城东异常安静。各家不见宴饮,未闻乐声,府邸前却有车马穿梭,往来之人面色凝重,都是心事重重。 有狐氏府前,数辆马车并排停靠,墙边的栓马桩已经系满。 马奴靠在车旁,彼此间互不应声。遇到冷风吹过,不约而同紧了紧短袍,缩了一下脖子。 两名门奴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门框,不断打着哈欠。 一人揩了揩眼角,带着厚茧的手指擦过胸前,起身在台阶上来回走动,试图驱散困意。 见同伴困意朦胧,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他马上走过去踢了对方一脚。 “醒醒,别睡。” 后者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费力睁开双眼,没有出声抱怨,反而面露感激。 “将要天明,未见人出来?” “不关我等事,何必多问。” 两人说话时,雨云飘入城内,盘踞在云后的闪电接连落下,雷声轰鸣,大雨如约而至。 狂风骤起,拉车的马匹暴躁嘶鸣,不断踏着前蹄。 马奴奋力拉紧缰绳稳住车马,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雨水正好当头砸落,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府邸内,几名婢女穿过回廊,一人手持铜灯,三人手托银盘,盘中盛放金碗银盏,上扣镶嵌珍珠宝石的圆盖,无不价值连城。 婢女身后跟着奴仆,两人并行提起食盒。 食盒足有半人高,分为五层,最下层是冒着热气的滚水,保证盒中食物不冷,送到正室时还是热气腾腾。 一行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肩膀和裙角都被雨水打湿,样子有几分狼狈。 正房内灯火通明。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盘内盛满了灯油。灯芯燃烧冒出烟气,尽数顺着管道流入灯座,不遗半点刺鼻的气味。 灯光下,公子长和公子原同坐上首,数位氏族家主分坐两侧。 公子长之下以有狐丹为首,有狐达和有狐显坐在他的身后。有狐氏之下是赖氏、吕氏和公牛氏,对面坐着鹿氏和毕氏,俱是新氏族的中坚力量。 林长之母出自有狐氏,是有狐丹的长女。林原的母亲出身鹿氏,是家主鹿敏的同母妹。 都是公子外家,两家本该旗鼓相当。 无奈公子长更受晋侯偏爱,有狐氏水涨船高,鹿氏总是被压一头,心中憋闷可想而知。 林长和林原面和心不合,时常要一争高下。 有狐氏和鹿氏名为盟友,实际上貌合神离,私下里没少针锋相对,龃龉自不必提。 若是林珩死在上京,勋旧日渐衰弱,新氏族失去对手迟早分裂。 然而世事难料,公子珩平安归国,抵达肃州当日就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林长和林原当众受到鞭笞,晋侯仅仅是扇了林珩一巴掌,其后就不再追究,还让林珩留在宫内。 公子长和公子原亲口所述,有狐丹等人顿觉不妙,不得不放下成见齐聚一堂,试图商讨出应对之策。 “君上掌掴公子珩,再未有别的处置?”鹿敏眉心深锁,仍感到不可思议。 “我亲眼所见!”林长越想越气,将之前的惊慌抛之脑后,恨声道,“林珩违逆父君实是大不孝。父君竟不追究,留在他宫内,五日后要行祭祀!” 氏族们静默无声,林原也未开口,只有林长在不停抱怨。 他年少受到庇护,一路顺风顺水,未遇大的挫折,自然不会暴露短处。如今被林珩鞭笞,猛然间受到压制,性格中的缺点显露无疑。 他暴躁易怒,远不如林原能沉住气。 这一点极类有狐显。 “公子慎言。”有狐丹出声拦住林长的话。 有狐达按住有狐显的手,不使他出言附和林长,避免火上浇油。 林原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想起晋侯的态度,想到刺在身上的视线,顿感不寒而栗。 父君的宠爱似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公子珩令他恐惧,竟然生不出对抗的念头。 林长是个蠢货,蠢笨且天真。 他该如何做? 耳畔是众人的议论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反而神游天外,大有置身事外的意图。 “公子,你以为如何?” 鹿敏的声音传入耳中,成功将他拉回。 看向对面的舅父,林原暗中咬了咬牙,借桌案的遮挡反手扣在腰间,手指用力下压,隔着外袍挖开伤口,直至鲜血涌出。 “啊!” 林原痛得冒出冷汗,视线模糊向前栽倒。 “公子!”鹿敏抢上前托住他,看到他背上的血痕,不由得大惊失色。正要请有狐氏召医,突然被林原扣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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