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夫人趴在地上神情呆滞,晋侯居高临下目光阴鸷。 “丽姬,你不聪明。” 晋侯半蹲下身,手指挑起丽夫人的下巴,下一刻扣住她的脖子,轻松将她提了起来。 大手似铁钳卡住喉咙,丽夫人呼吸困难,张口吐出舌尖,眼底爬上血丝,泪水流得更急。 “我给你宠爱,提携有狐氏,你们理当有用。”晋侯放松力气,丽夫人发出一阵咳嗽,又匆忙间止住,因恐惧捂住自己的嘴。 “今日之事我会设法压下。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话落,晋侯松开手。 丽夫人跌在地上,顾不得脖颈疼痛,竭尽全力跪好,匍匐在晋侯脚下。 “君上,婢子以性命起誓,有狐氏为您效死,全族上下赤胆忠心。” “性命?”晋侯垂下眸光,冷睨脚下之人,嗤笑一声,“你的命价值几何?” 丽夫人咬住嘴唇,再一次尝到血腥味。她不敢抬头,唯有连连叩首,直至黑暗笼罩,晕倒在晋侯面前。 失去意识的一刻,眼中是飞溅上血点的袍角。 听到传医的声音,她终于松了口气。 君上还要用有狐氏。 至少在现下,她和儿子不会被彻底舍弃。 晋侯的声音传出殿外,紧闭的殿门重新开启。侍人进入殿内,不多时又走出殿门,急匆匆穿过廊下,奉命去召常住宫内的医。 婢女移来数盏宫灯,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医随侍人入殿时,丽夫人已被安置到榻上。晋侯坐在屏风前,光影掠过脸颊,目光晦暗不明。 医不敢多看,匍匐在地行礼。 “见过君上。” “诊丽姬。” “诺。” 医小心翼翼站起身,始终躬背弯腰,目光放低,表现得异常恭谨。 丽夫人留在正殿,她的婢仆都被遣回琼兰殿。 一伍甲士同行,实则是押送。甲士全部腰佩短刀,刀锋锐利浮动寒光,昭示这些人的命运。 丽夫人盛宠多年,公子长得国君偏爱,琼兰殿上下没少狐假虎威欺凌霸道,手中的人命不在少数。他们有今日下场,宫中无人惋惜同情,反而会拍手称快。 相比正殿的肃穆,国太夫人的南殿则是另一派景色。 殿内燃着熏香,两排半人高的铜灯靠墙摆放。沿着桌案前的台阶,二十多盏宫灯高低错落,灯盘中不是灯芯,全是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浮动温润荧光。 国太夫人斜靠在榻上,黑发挽在脑后,发上没有任何点缀。 两名婢女移近宫灯,一名侍人跽坐在她身前,手捧一册竹简,借灯光照亮上面的文字。 “越侯大礼,贺国太夫人寿。” 侍人嗓音柔和,语速平缓,十分悦耳动听。 林珩同缪良走入殿内,他刚好读完来自越国的礼单,合拢竹简退至阶下。 夜风卷过回廊,顺着敞开的殿门涌入,摇曳灯盘上的火光,冲淡弥漫在室内的暖香。 婢女膝行至榻前,半跪着搀扶起国太夫人,抚正她的裙摆。 夜明珠的光交错融合,屏风流动彩纹。光晕漫溢牵引虹桥,绚丽夺目,美轮美奂。 穿过设在两侧的灯盏,林珩目不斜视行至案前,双手交叠正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别有一股雅致风流。 “拜见大母。” 国太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回想记忆中的孩童,不由得笑了。 “阿珩,上前来。”她向林珩招手,神态慈祥,目光潋滟,看上去颇为矛盾。 林珩不动声色上前两步,在桌案前立定。 “再近些。” “诺。” 如国太夫人所愿,林珩绕过桌案坐到榻前。 “九年未见,你长大了。”国太夫人抚过林珩发顶,轻笑道。 “蒙大母惦念,珩甚感激。”林珩放松嘴角,成功罩上一张面具,将孺慕之情演绎得惟妙惟肖。 在上京时,他见多王子和王女是如何争宠。只需将对方的神态套在脸上,就足以让多数人动容。 可惜这其中不包括国太夫人。 “阿珩,你早知玉堂殿婢仆离宫。”国太夫人收起笑容,目光清冷,“派人来找缪良,实则早有谋算?” 知晓玉堂殿无人,内史势必要另外调派人手,南殿是最优之选。 揭穿秘事惩戒丽姬,料定国君不会袖手旁观,执意将事情做绝,分明是借机试探自己的态度。 走一步看十步,手段强横,算无遗漏。 既有晋室子的刚毅果决,也不乏上京熏染出的诡谲心机。 “大母,有狐氏血脉存疑,上京有撰录可证。”林珩直面国太夫人的审视,不闪不避。话也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丽夫人窃用正夫人印信,霸占正夫人宫室,大罪。我为人子,安能容其放肆。” 这番话无一字提及晋侯,却句句都在指责他的放纵、偏爱和不公。 放纵妾室就是无视礼法,偏宠庶子更是有碍国本。 虞伯逆行录在史书,亡国之祸历历在目。晋侯宠爱有狐氏血脉,还要推林长为世子,谁能保证不会旧事重演? “大母,今日之事,我自认无过。” “自然。” 国太夫人笑容更盛。 她非但不责怪林珩,反而心生喜意。 “国君喜好自作聪明,行事虎头蛇尾,埋下隐患无法收拾。晋国强盛,晋室却危如累卵。阿珩,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回大母,我知。” “既然如此,无妨说一说,你会如何解局?” 国太夫人挥退殿内众人,亲自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手指按住铜锁,视线锁住林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足能翻转朝堂权柄。 “如能说服我,这匣中之物将是贺你归国之礼。”
第二十章 木匣通体漆黑,四角包金。兽形铜锁盘踞匣上,虎首狰狞,线条粗犷,分明是国立之初的工艺。 匣中装有何物,从铜锁形制就能推断出一二。 林珩垂下视线,凝视袖摆上的花纹。腰侧佩戴的玉饰浮现微光,润泽洁白,中心处却有一点红,恰似嵌入的血痕。 “如何?” 国太夫人敲击铜锁,指尖叩在虎首上,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 林珩没有急着开口。 他能猜出盒中之物。但要思量是否该要,又是否能要。 夜风渐凉,卷过廊下呜咽作响。 风尾流入室内,靠墙的铜灯蹿起焰光。灯芯聚热燃烧幽蓝,火焰摇曳投影在墙面,延伸出扭曲的黑影。黑影末端持续生长,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攀爬覆盖整面墙壁。 林珩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向国太夫人,出口的第一句话无关晋室,而是道出天子放诸侯公子归国的真实意图。 “诸侯国日渐势大,上京衰弱,此消彼长,天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数年前强索质子,闹得天下议论纷纷。质子入京未能牵制诸侯,反而削弱上京威严。” 林珩斟字酌句娓娓道来。 国太夫人眸光微闪,收敛起笑容,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执政向天子进言,诸公子年长,国内兄弟亦长成,不妨放归质子并授爵位官职,必使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想到上京朝堂的诡诈,林珩嘴角掀起一抹讽笑,很快又消失无踪。 执政意在搅乱诸侯国,使诸侯国内部生乱。 “离京之前,天子召见我等,言归国后步履维艰,上京必定施以援手。” 质子离国多年,在国内根基不稳,欲同兄弟一争高下势必要寻求外力。 质子得权也好,不得权也罢,诸侯国内掀起风雨,父子兄弟离心,上京稳居不败之地,天子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要如何做?”国太夫人正身危坐,注视林珩的目光变了几变,从审视到评估,再到喜爱。短短几句话,她心中掀起波澜,不曾想幼时孱弱的嫡孙成长至此。 “要给上京交代,遮蔽天子窥伺,晋国必乱。然乱有章法,我意在借力打力,压下新氏族,再逐个击破慑服勋旧。” “借力可不是白借的。” 国太夫人微微倾身,岁月沉淀的智慧深印在脑海。 在晋国数十载,历经两代君侯,见多氏族作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庞然大物是何等贪婪。 想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如臂指使,必须给出足够的利益。否则就要效仿先君,以战功和血腥压服所有人,令其不敢造次。 想到先君的赫赫战功,国太夫人无声叹息。 她摩挲铜锁把守的匣子,指尖描摹匣上的花纹,对林珩所言颇为意动,却认为实现的可能不大。 纸上谈兵。 终究是太年轻。 她的神情逐渐冷淡,林珩看在眼中,丝毫不觉气馁。 “大母,我自幼孱弱,在上京时又遭逢变故,恐难上阵杀敌。”林珩不讳言自己的劣势,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能给出足够的好处,让氏族为我所用。” 国太夫人心中不愉,当场紧锁眉心。 “氏族贪婪,恐喂出饕餮。” “饕餮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吞得下。” “你说什么?” 林珩一语石破天惊,国太夫人瞠目结舌。 “大母,我言中所指不在晋国,亦不在天子掌控之地。” 林珩单手探向腰间,解开一只从不离身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兽皮。 经过特殊手段硝制剥离,兽皮薄如蝉翼,展开对光近乎透明。 兽皮完全展开后占据小半个桌面,其上绘制山川河流荒漠草原,近百座城池座落图上,大大小小星罗棋布。 每座城上都有标注,上京最为醒目。 “这是舆图?” 国太夫人移近灯盏,细看图上描绘的城池。最让她惊讶的不是线条细腻,而是诸多城池聚集在方寸之地,外围竟然广阔数倍。 “正是,我亲手绘制。” 林珩手指点在图上,先是上京,再是晋、越、楚等大国,然后是中等规模的诸侯国,最后是封土有限的小国。指尖停在蜀国之上,以上京为中心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环。 “诸侯所知天下仅在尺寸之封。走出藩篱天高地阔,何不锐意进取,重蹈高祖开疆拓土之志。” 林珩语调不高,未见慷慨激昂,却让国太夫人双眼发亮,呼吸急促半分。 她凝视图上,许久无法转开目光。对土地疆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从怦然心动到势在必得不过分秒毫厘之间。 “此图属实?” “千真万确。” “从何所得,有多少人知晓?” 国太夫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目光灼灼看向林珩。 “除我之外,唯有大母看过此图。” “哦?” “大母,昔有越侯梦会神女,得攻城九械,我在上京时偶得机缘,得强弩火油,知天下之广。”林珩言之凿凿,只为打消国太夫人的顾虑,“强弩交由智氏铸造,不日可得。火油用在边城,一日下城池。肃州城外败四家私兵,传烈火遇水不灭,即是泼洒火油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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