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视线模糊双腿颤抖时,通报的侍人终于走出殿门。 “君上宣公子长,公子原。” 听到宣召的旨意,林长和林原精神一振,顾不得背上的鞭伤,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先后越过林珩。 一顿鞭子极有效果。 傲慢如林长也学会审时度势,在没见到晋侯之前老实闭嘴,不敢再对林珩出言不逊。 兄弟倆对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见到晋侯就伏地痛哭,亮出背上的鞭伤,狠狠告林珩一状。 吃过一场大亏,两人茅塞顿开,终于明白有狐达的用心。 以林珩的身份和手段,两人挑衅毫无胜算。只有晋侯能够压制他。今日错判局面,合该有此一难。 林长和林原急匆匆越过台阶,穿过廊下立柱,即将走入殿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透着漫不经心,却让两人同时一凛。 “且慢。” 不由自主地,林长和林原停在原地,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四目相对,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出自己的畏惧,同时脸色发红,羞耻感在胸中沸腾。 宫门前的鞭笞化作阴影,牢牢刻印在两人脑海。以致于听到林珩的声音就会让他们心生畏惧,控制不住全身发抖,简直是奇耻大辱! 两人一动不动,廊下侍人循声望去,见林珩终于有了动作。 黑衣公子敛袖昂首,信步登上丹陛。无视面色变幻的兄弟俩,越过满脸惊愕的侍人,竟然无召走近殿门。 “君上未召,公子不可入殿。” 侍人连忙阻拦,碍于身份不敢触碰林珩,满脸惊慌之色。 林长和林原瞬间醒悟,一起伸臂拦在林珩面前,大声道:“父君未召,你这是抗旨!” 林珩停在廊下,不紧不慢袖起双手,沉声道:“紫苏,茯苓。” 伴随着他的声音,两名婢女一左一右绕开侍人,护卫在林珩身侧,轻松推开林长和林原。 “大胆奴婢!” 私兵也就罢了,竟然被婢女推得踉跄,林长和林原羞愤交加,就要拔剑杀人。手在腰间落空,两人才想起佩剑被收走,刹那间面红耳赤忿然作色。 殿前的响动传入殿内,晋侯得知缘故,站起身大步走来。 国君黑袍流淌墨色,衣领袖摆刺绣金纹。腰间缠裹玉带,玉色温润绝非凡品。带下悬挂玉饰,是一条缠绕流苏的青蛟,首尾嵌合呈环状,光照时绚丽夺目。 由于头疾反复发作,服药治标不治本,晋侯面色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失去血色。 冕冠压在头上,帽带系在颌下,脸颊凹陷烙上阴影,愈显双目阴森眸光残佞。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前,阳光半入殿门,身后影子拉长,有瞬间变形扭曲。 隔着一道门槛,晋侯看向林珩,忽然间抬起右手,一掌扫过他的脸颊。 “无召闯殿,放肆!” 这一掌毫不留情,甚至带起风声。 林珩没有躲,硬生生受下这记巴掌。脸颊变得暗红,嘴角流出鲜血。血丝滑过下巴,染污他的衣领。 晋侯固然染病,力量委实不小。 以林珩的瘦弱理应倒地,他却咬牙挺直脊背,仅是侧过头,连膝盖都没弯一下。风过时发簪滑脱,落地后断成两截,发出一声脆响。 见他被晋侯掌掴,林长和林原本该高兴,更应该趁机痛斥林珩的恶行,添油加醋诉说委屈。 然而两人一同失声。 视线扫过少年挺直的脊背,不小心对上晋侯阴森的双眸,两人不约而同心生恐惧,当场噤若寒蝉。 林珩缓慢转过头,神态自若,仿佛感觉不到痛。 他没有触碰脸颊,甚至没有擦去嘴角的血痕,而是双手交叠高举,以晋室礼参见晋侯。 乌丝滑过肩头,袖尾曳地。 眸光低垂遮住情绪,嘴角微翘,动作如行云流水,声音也无半分动摇。 “珩奉天子命归国,见过父君。” 林珩虽然弯腰,却未见丝毫屈从之意。 晋侯不出声,有意惩戒他,他竟自顾自直起身,平视愠怒的晋侯,眼底划过讥嘲。 晋侯背负双手,左手牢牢扣住右手,压制颤抖的手指。 他试图压制怒意,可惜收效甚微。 “无君无父,狂妄无礼,逆子该杀。” 此时此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 林珩微微一笑,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倒出一枚铜牌,上刻七舆大夫等字样,象征他的官职和爵位。 “天子赐爵。” 顶着晋侯怒火,林珩坦言道:“珩以晋室子充天子亲卫,身负上京官爵。归国途中遭遇不测则罢,若命丧宫中,且由父君亲自下令,恐会难以收拾。” 他的爵位不高,却由天子赏赐。入宫当日被杀,事情传出去,天子会如何想?若以晋侯悖逆召集诸侯讨伐,局面将会如何? 这番话毫不客气,没有半分缓和余地,分明是同晋侯撕破脸。 任谁都无法想到,父子刚见面就近乎决裂。林珩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俨然是个疯子。 “放肆!”晋侯怒不可遏,恨不能将逆子千刀万剐。 “放肆又如何?”林珩手中握着铜牌,好整以暇地看着晋侯,“九年前,父君力排众议命我离国,必是想我死在上京。可惜谋划落空,我平安归来,足见天意在我。” 眼见晋侯又要挥掌,林珩没有再遂他意,迅速后退半步避开袭来的掌风。 “父君,之前一掌我受下。”林珩点了点泛红的脸颊,手指擦过嘴角,指腹染上鲜红,“但也仅此一次。” 归国途中,林珩曾想过暂时示弱,伪装自己同晋侯虚与委蛇。 经历数次刺杀,拿下边城,联络智氏,又亲眼见到肃州城内的种种,看出勋旧的摇摆和新氏族的外强中干,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当众鞭笞林长和林原,其意不乏试探。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行事瞻前顾后,既没抢人也没追究,难怪有晋侯扶持也压不下勋旧。 “自我踏出晋国,父子之情已断。我今归国是奉天子之命,父君不想遗人话柄,凡事最好三思而行。” “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拿你如何?” 突然之间,晋侯脸上怒意消退,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林珩,似要将他从里到外割开,挖出他的内心。 “不敢。” 见晋侯不再伪装,林珩也肃然神情。 “我既归来,自有必行之事,有必担之责。父君,我终为晋室子,承高祖血脉,不会误国。” 晋侯收回目光,右手的颤抖也渐渐停了。 “五日后行祭祀,你可暂住宫内,祭祀后离宫辟府。” “诺。” 林珩再度叠手行礼,随即转身离开。 侍人奉命在前引路,将他带往林华殿,位于正殿东侧,比邻正夫人生前居住的玉堂殿,正是他离国前的居处。 林长和林原目送他离开,又转头看向晋侯,嗫喏不敢出声。 林珩同晋侯对峙时,兄弟俩汗不敢出,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的母亲受宠多年,自身也得偏爱,却从不敢违逆晋侯所言,遑论是针锋相对出言争执。 林珩令他们大开眼界。 对照林珩在晋侯面前锋芒毕露,想到自己在宫门前受鞭笞,两人忽然间不再愤怒,甚至诡异地生出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没有如先焕一般被砍掉脑袋。 “无用的蠢物。” 晋侯看向两个儿子,轻易猜出他们的心思,挥袖命他们退下。 殿门在两人眼前关闭,门轴转动声回荡在耳畔。 林长惴惴不安,决意拜访有狐氏,求教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不想失去今日地位,心中格外焦灼,只觉背上鞭伤更痛。 林原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紧闭的殿门,神情莫名,心中若有所思。 “原弟?”身边人突然停下,林长不免诧异。 “兄长,你我背部染血,父君视而不见,问也不问。”林原幽幽道。 “林珩口出不敬之言,父君震怒,你我应当体谅。”林长皱眉说道。 “或许吧。”林原收回目光,没有再提出质疑。可心中总有念头萦绕,良久挥之不去。 父君果真喜爱他们? 亦或是为了收拢新氏族,一切都是伪装和虚情假意? 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牢牢扎入心中,再难彻底拔除。
第十七章 时隔九年,林珩再次踏入林华殿。 自他离国去往上京,殿阁居室即被锁住,殿内布局不曾改变,器具摆设未移动分毫,全部保持原样。 侍人移开殿前围挡,两人合力推开殿门。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长久封闭的门扉向内开启,如同停滞的时间重新流淌。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最后一缕阳光落入殿内,轻抚过槛后的青石。 灰尘簌簌洒落,在光中旋舞,扭结成灰蒙蒙的尘纱。 数名婢女出现在廊下,彩裙轻摆,足下无声。几人走入室内,从腰间解下火镰和火石。在侍人注入灯油后,婢女擦亮出火星,点燃立在墙边的铜灯。 灯盏铸成鹤形,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灯盘形似莲台,下方延伸出弯曲的柄,被鹤衔在口中。盘中托起灯芯,摇曳出橘红色的暖光。 “公子,殿内需清扫除尘。” 长久无人居住,宫殿缺乏人气。 晋侯临时起意留林珩在宫内,此前未下令打扫宫室,侍人和婢女颇有些手忙脚乱。 林珩的作为已在宫内传开。 侍人和婢女各有消息渠道,对离国九年的公子珩又惧又怕,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他遭受惩罚。 “无妨。” 林珩无意为难面前的侍人,更不会无故迁怒。晋侯压根没想让他归国,更希望他死在途中,自然不会提前命人清扫宫室。 在上京九年,他见多尔虞我诈,年复一年耳濡目染,对政治的黑暗面了如指掌。 一切的根源在于晋侯,迁怒他人实无必要。 “不必着急,慢慢来。” 林珩表现得平易近人,让侍人婢女同时松了一口气。众人神经依旧紧绷,却不如方才诚惶诚恐,谨小慎微到压制呼吸声。 “谢公子体谅。”侍人连连弯腰。 林珩摆摆手,转身走到廊下,站定在立柱旁。眺望天边日沉,感受袭过身侧的凉风,任由袖摆被风鼓起,他的情绪缓慢开始沉淀。 脸颊已经涂过药,红肿正在消退,刺痛感随之减轻。 想到晋侯截然不同的表现,林珩靠向柱身,决定加快步伐,尽可能快地进入朝堂掌握权柄。 “紫苏,你去宫外告知狼甲,五日后祭祀。氏族甲士不得入宫,他可带人去智氏府邸。” 智氏退居晋阳,肃州城内的府邸由忠仆看守。
272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