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行至殿门前,立即有婢女入内禀报。 少顷,殿内乐声告一段落,乐人和舞人鱼贯退出。内史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长案,在案前躬身行礼。 “如何?” 声音自头顶传来,迥异于艳丽的外貌,带着几分刺耳的喑哑。 国太夫人早年曾中毒,事后查明是为先君挡灾。虽然保住性命,却伤了嗓子,再不复往昔清脆悦耳。 内史深深弯腰,口中道:“勋旧遣大子出城,新贵隐忍不发。” “哦?” 国太夫人靠在软枕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敲手背,片刻后轻笑出声。 “先君在时,他们安敢如此。” 内史不出声,低头凝视地面,仿佛变成一尊雕像,许久一动不动。 “繆良,你说我该助谁?” “仆不敢言。” “无妨,恕你无过。” 内史谨慎抬起头,视线略微升高,始终不敢直面国太夫人,口中道:“仆以为朝堂诸君势同水火,君上旧疾难愈,晋国当早立世子。朝堂平稳则国内平稳,国内平稳则外敌自退,太夫人方能安享岁月。” 尾音落下,内史小心窥一眼上首,旋即垂下头不再多言。 国太夫人陷入沉默,表面看似平静,手指敲击的频率却在加快,足见内心正在权衡利弊,一时间主意难定。 “坐。” 没有评议内史之言,她命内史落座。 婢女无声退离左右,移走燃尽的香炉,打开炉盖,重新投入香饼。 “先君战功赫赫,拔城摧池攻无不克。彼时,国内氏族无不俯首帖耳,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当年,对比如今,国太夫人语带薄怒,目光阴翳。 “今上志大才疏,行事虎头蛇尾,捅出篓子不自知。年复一年,至今无法收拾。” 国太夫人越说越气,既是对氏族也是对晋侯。 内史深谙她的脾气,始终保持缄默,老老实实做一个倾听者。 “他要独掌大权,好。他要扶持新氏族削弱勋旧,也好。可他不该胡来,闹得国内一团乱。” 国太夫人坐直身体,这番话压在心中许久,她需要宣泄。 “削弱智氏本无过,但他不该因小失大。坐视国境危急却不发兵,这同自毁江山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他送走嫡子是权宜之计,待威慑勋旧再迎回,也能平衡新氏族收揽人心。哪想到他真要扶持庶子,简直不可理喻!” 内史抬起头,见国太夫人面染寒霜,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劝谏。 “他八成是忘了,当年他能成为世子,靠的是嫡出,是我为先君饮毒!” 郁气挤压在心头许久,今日终得以宣泄。国太夫人脸颊泛红,唇殷似血,能窥见年轻时是何等风华绝代。 前推四十年,她是越国宗室数一数二的美人,以艳丽闻名天下。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嫁给晋侯,成为两国联姻的纽带。 她自诩聪慧,绝非愚钝之人。万万没想到生下的儿子却眼高手低,总喜欢自作聪明。 “若非我被毒伤了身子,无法再有孕……” 国太夫人坐正身体,声音渐渐低沉。未尽之语消失在空气中,溢出的森冷和残酷令人脊背发寒。 “太夫人,此时不晚。”内史抓住时机出声,意图将话题引向林珩,“公子珩归国,勋旧出迎,您既不喜公子长,何妨推他一回。” “勋旧?”国太夫人冷笑一声,似感到疲惫,重新靠向软枕,“那是一群贪婪的凶狼,先君去后脱离锁链,今上压不住,他的儿子也未必。” 内史心生不解。 勋旧违背晋侯意志出城,岂非摆明态度? “事情哪里如此简单。”看出内史的疑惑,国太夫人冷声道,“真心要扶持林珩,今日出城的就不是各家大子,该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 内史认真思量,眉心渐渐深锁,迟疑道:“您是说此事不定?” “狼性狡猾,必是待价而沽,端看林珩会许出什么。若他无能,中山国旧事恐会重演。” 想到中山侯被氏族窃国,全家逃亡上京的下场,国太夫人心头发冷。 “繆良。” “仆在。” “你去见国君,若他仍对嫡子避而不见,就让他在殿中好生休养,祭祀我来安排。”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沉声道。 “诺。” “再去找宗和祝,让他们来见我。” “诺。” 内史起身领命,恭敬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无心观赏舞乐,命心腹婢女捧来木匣,打开兽首铜锁,取出铜铸的虎符。 非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调动这支军队。 “且看吧。” 若林珩能肩负重任,她会予其助力。若不能,就唯有屠为首之狼,饮鸩止渴以续国祚。 内史行出南殿,独自前往正殿。 沿途遇到探头探脑的侍人,并未当面予以呵斥。宫内不乏氏族耳目,南殿可以守得滴水不漏,其余不归他管。 晋侯刚刚服过药,额头缠着细布,衣襟散落,神色略显疲倦。 内史奉命求见,直接被带到屏风前。 殿内燃着香炉,仍掩不去残留的腥甜。内史嗅觉敏锐,猜出气味来源,眸光微闪,叠手躬身行礼。 “母亲命你来?”晋侯语气冰冷。 “国太夫人担忧君上病体。命仆转言,君上安心休养,祭祀诸事可代劳。” 内史话音落地,室内陷入寂静。 杀意似有形,化为利矢向他袭来。 晋侯坐在屏风后,强压下杀人的欲望,深吸一口气,道:“转告母亲,小疾而已,无需担忧。” “君上,祭祀一事?” 晋侯避而不谈,内史偏偏要提。 晋侯眯起双眼,右手手指微微颤抖,这是他控制不住脾气的预兆。 猛地攥紧手指,晋侯强迫自己冷静。 “告知国太夫人,我会召见宗和祝。” “诺。” 内史见好就收,行礼后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殿内传出一声巨响,内史习以为常,情绪没有丝毫触动,步伐频率始终保持一致,仿佛测量过一般。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殊不知林珩成为变数。 刚刚走下台阶,就见几名侍人急匆匆行来,脸上带着惊慌,貌似受到惊吓。 “发生何事?”内史拦住一人,沉声问道。 “公子珩入城,已至宫门前。”侍人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 “公子归来何必惊慌?”内史皱眉道。 不料侍人抖得更加厉害。 “公子珩言、言礼献君上,是、是装在盒子里的人首!” “什么?!” 内史吃惊不小,直接调转方向奔赴宫门。 待他到时,就见一辆雕刻图腾的马车停在路中,氏族车辆分列左右,有序排成两条长龙。 年轻的公子走出车厢,站定在车前,一身黑袍愈显面色苍白。 几只木盒并排摆在地上,盒盖敞开,里面是鲜血淋漓的人首,依稀能辨认出是先焕等人。 数名双矛兵翻身下马,各自肩扛麻袋,一把扯开系绳,干枯变色的断耳洒落在地,片刻堆成小山。 人耳浸泡过药汁,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味道,初闻令人作呕。 林珩袖手站在车前,似在耐心等候。直至宫门大开,见到出现在门后的人影,他才抬起右臂向身后的骑士示意。 双矛兵整齐下马,站定之后以护腕击盾,扬声道:“公子珩归国,以人牲敬献国君!” 声音持续拔高,随风送入每个人耳中。 氏族的头颅,刺客的单耳,正是林珩为晋侯备下的一份大礼。 氏族郎君们奉父命出城迎接林珩,见到人后未及多做寒暄就被牵着鼻子走,随他一同来到宫门前。 看清所谓的“礼物”,天之骄子们不禁悚然。 非是出于恐惧。 身为家族继承人,他们大多年少随父征战杀伐,或对阵诸侯国兵或驱逐犬戎,亦或是屠杀山匪贼寇,手中都会染血。 真正震惊他们的是林珩的言行。 这位嫡公子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年,历经波诡云谲,如今平安归来,依靠的绝不是对天子的谄媚和运气。 回想密报中神异的战斗,联系陶廉的态度,众人心思飞转,对林珩的认知陡然清晰。 少年固弱,心如猛虎,绝不容小觑!
第十五章 宫门前一幕震惊众人。 勋旧郎君们各有思量,纷纷派遣门客返回家中,向父祖禀报此事。 新氏族闻讯坐立难安,接连派人往有狐氏府邸打探,有的更亲自登门拜访,只为尽快定出章程。 “公子珩凶横,若他不死,我等必有大祸!” 先氏族中闻听消息,得知先焕等人的头颅摆到宫门前,无不冲冠眦裂。 先焕的母亲和妻子哭到昏厥,先氏家主面色铁青,遇到族人追问,决意亲自去见林珩。 “既为试刀石,便无回头路。我死,有狐氏必须保住先氏!” 不顾儿子阻拦,满头华发的家主更换淄袍,除去冠簪,披发登上马车,命马奴驱车赶往宫殿。 途中遇到另外三驾马车,车上人同他一样打扮。 四人隔空对视,立即猜出对方打算。 “如此,我等同行。” 四人没有多言,队伍合成一股,疾速驰过长街。 路旁行人纷纷躲避,马嘶人叫一片混乱。 有摊贩躲闪不及扁担脱手,挑货的箩筐当场被撞翻。筐中块茎散落翻滚,被车轮压得碎裂扁平。粘稠的汁液四处飞溅,落地后干涸成不规则的暗色斑块。 四人速度不慢,却有人先他们一步。 两辆黑色马车自城东驰来,车身雕刻图腾,车后有私兵跟随,分明是晋国公子车驾,正向宫殿飞驰而去。 车中坐着公子长和公子原。两人都为宠妾所出,极得晋侯喜爱。 公子长年龄居长,被允许参政,每每立在晋侯身侧,逐渐变得飘飘然。他认定世子之位是囊中之物,凡事必须争先,早不将其余兄弟放在眼中。 公子原表面敬重兄长,实则早有争夺之心。两人的母亲一样受宠,也同样受到父君喜爱,凭什么自己就要事事矮一头? 兄弟俩各怀鬼胎,没少给对方使手段。随着年纪增长,争锋的苗头愈演愈烈。 不等二人分出胜负,林珩突然自上京归来。 获悉勋旧出城迎接,两人暂时放下成见,决定同进退。 “林珩为何回来,他该死在上京!” 林珩归来打破兄弟俩的美梦,勋旧出迎更让两人心惊难安。 多年来顺风顺水,又有外家出谋划策,两人行事变得肆无忌惮。碰面商议之后,竟然无视有狐达派人劝说,没有暂避府中,而是结伴前往晋侯宫,决定当面给林珩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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