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知一寸一寸地摸着盒面,心头几度不舍,可是现阶段却无能为力。这盒银子承载了他一月光阴,意义非凡,此时却不得不拱手他人。他深呼一口气,平复内心复杂情绪,端着盒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将盒子双手交付给门口等待着的刀疤脸。 刀疤脸相由心生,是个毛躁的急性子。他一边接过盒子一边还不忘骂骂咧咧地责怪方砚知几句,语气不善地道:“磨磨蹭蹭的,你们这种读书人就是喜欢装模作样。” 他不屑地掀开盒子看了一眼,立马就被里面排列整齐的银两吸引了目光。刀疤脸来来回回清点了三遍,确定数目无误后,又一一检查过是否是正品,这才不可思议地看着方砚知。 他把盒子递给身后小弟,让他们负责拿着东西,然后一改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态度来了个大反转,脸上顷刻堆起了谄媚的笑:“方公子竟然真的在一月时间还清了所欠赌坊的一百两银子。” 方砚知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顿感不妙。他的感觉向来精准,接下来怕是不能如他所愿那样轻易脱身。 刀疤脸眼球在浑浊的眼眶里倏地一转,看起来有一种刻意表现精明的愚蠢样:“不知方公子在哪儿谋得的生意,短短一月竟然有如此成就。咱们相识一场,若是有金银财宝的门道,不妨告知我们。” “咱们兄弟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与方公子无仇无怨,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方公子见谅。” 方砚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见招拆招地开口道:“这倒是个误会了。” “我前些日子在山上捡到了个昏倒路边的公子哥,带回家里悉心照顾了一段时间。那公子哥醒来之后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将身上所带的玉佩赠与了我。”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刀疤脸的眼睛,为自己所说的话增添几分可信程度:“我看那玉佩成色不错,又是那公子哥极其爱惜之物,便找了个典当铺将玉佩当了,所以才能还上银钱。” “实不相瞒。”方砚知尴尬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如今在下还清了债款,此时也是身无分文。若各位大哥有什么赚钱的门路,还请举荐一番。” 没有从方砚知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那道眉上疤痕也显得狰狞。他轻蔑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气音来,仿佛刚才低头哈腰想要让方砚知发享赚钱法子的人不是他。 他对方砚知的话半信半疑,狐疑地问道:“那位公子哥呢?你小子这般贪财好赌,没从他身上敲竹杠,多拿一些钱来?” 方砚知双手交叠身前,搓了搓手,一副胆小如鼠毫无主见的模样:“那公子哥伤好第二天就被他家的仆人接走了,那些家丁仆从人高马大的,我就算想多从他身上薅下些银钱来也有心无力啊。”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纠结下去也无济于事。打手们还等着回去向赌坊老板交差领赏,没有过多的时间跟方砚知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耗着。 刀疤脸再次将大刀一扛,朝方砚知走近了几步,眯起双眼笑着看他:“算你小子这回走运,居然还真让你有这等机缘。” 他故作亲昵地上手拍了拍方砚知的脸:“方公子日后还来咱们赌坊啊,以方公子的财力,必会成为赌坊座上宾。” 方砚知没说话,只是假惺惺地陪着笑脸。刀疤脸和他那群刺头兄弟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一群人像来时一样又浩浩荡荡地往回走了,还有甚者在回身走后朝方砚知轻浮地吹着口哨,爆发出阵阵哄笑声。 见人群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薄雾中,方砚知压在心上的石头才彻底放松了下来。无事一身轻后,他强撑着的脊背一下子垮了,背上冷汗经风一吹,贴在身上有些凉飕飕的。 他揉了揉脸,感觉方才的假笑几乎都要僵在脸上,半晌才彻底回过神来,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慢慢转过身去,想要走到屋内休息一会缓缓精神。 清风一吹,掀起他额前碎发,方砚知不经意地抬头一瞧,却发现不远处一棵榕树之下,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 那干净修长的身影让方砚知恍惚之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他定眼一瞧,却意识到了比被债主打手催债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人是沈舒年。
第31章 方砚知向来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了一丝惊慌失措,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少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他看着沈舒年在远处静静站立着的身影,没来由地开始心虚。 他不知道沈舒年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看到了多少方才的情景。一想到沈舒年可能见到了自己那些狼狈模样, 明白了自己为何骗他后, 方砚知就觉得颜面无光, 从此之后不敢再在沈舒年面前出现了。 他赶忙躲进屋子里去,想催眠自己刚才看到的人影只是他惊扰过度产生的幻觉。然而没等他坐下多久, 虚掩着的木门就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 方砚知没敢回头, 只是欲盖弥彰地从桌上拿来两个茶杯, 一左一右摆好, 给自己和沈舒年分别倒上了一杯茶水。沈舒年缓缓走到他的身旁,将此番前去长安镇上买的桐油放在一旁,既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 方砚知只匆匆瞥了一眼桐油就将目光移开,一看到这东西他就记起今天早上诓骗沈舒年的事情, 让他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他希望以沈舒年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应该能理解自己特意支开他的良苦用心。只要沈舒年不提起,他便可以当作此事没发生过, 依旧可以我行我素地自在。 然而沈舒年却显得好似非要和他对着干一般, 他很轻地出声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方砚知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虚虚搭在桌子上。 “脸上还疼吗?” 方砚知怔愣地“啊”了一声, 没想到沈舒年会是这个态度。他本来以为沈舒年会生气, 会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欺骗。方砚知甚至都做好了道歉后的解释准备, 可是沈舒年只是轻轻地问他脸上的伤还疼不疼。 当时或许还是疼的,然而过了这么久, 早就只剩下一些麻木了。 方砚知自知对不起沈舒年一番情意,只能乖乖地实话实说:“已经不疼了。” 沈舒年深吸一口气,有心想把方砚知这个满口谎话不识好歹的家伙揍上一顿,可是看到他这般凄凄惨惨的样子,沈舒年又开始心疼了起来。 他的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一般难受又刺痛,沈舒年停顿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丝丝苦涩:“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紧紧地抿了抿唇,低垂着眉眼,修长纤细的眼睫落在眼皮上呈现一片小小的阴影,遮掩住自己眼底的失落:“若是你告诉我,我必定会同你站在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这许多委屈。”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心头居然是这种想法,让他之前许多的猜测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嘴巴张合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沈舒年忙上忙下的动作。 沈舒年从屋内翻找出来之前上街买到的消肿药膏,希望这种药物能够对他脸上的伤有帮助。方砚知没去照镜子,不知道他现在半边脸几乎肿得快和小山一样高。沈舒年不忍再看,怕自己压不住蹭蹭往上冒的火气。 他将药膏远远地抛给方砚知,也不怕人接不住摔了,又从屋后煮了个鸡蛋过来,剥开蛋壳想要给人活血化瘀。 方砚知看着沈舒年面沉如水地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有些胆怯地瑟缩了一下。沈舒年刚想上手替他揉脸,就被方砚知制止住了动作。 他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用自己惯有的调笑言语想要缓和气氛:“不知道咱家哪只鸡要伤了心了。” 话音刚落,方砚知发现沈舒年面色没有丝毫缓和,甚至隐隐约约有愤怒之感。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起了反作用,只能乖乖地噤声,不敢再去刺激沈舒年。 见这人终于安分下来,沈舒年用力地攥了攥手,压住自己心上的起伏。没了方砚知的阻拦,沈舒年顺利地上手,将仍旧带着烫意的鸡蛋压在了他的脸上。 “嘶——” 方砚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在鸡蛋烫意的作用下,脸上麻木逐渐变成了一种刺痛,像针扎一般割裂着他的面颊。他没想到刀疤脸下手这么重,丝毫不留情面,让他现在后知后觉地开始疼痛起来。 沈舒年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甚至带着一点报复性的粗暴。方砚知在他手下哼哼唧唧地吸着凉气,没敢对此表达抗议,只能对沈舒年的举动全盘接受。 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般在二人周围凝聚,方砚知几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最后却都归于沉寂。 沈舒年板着一张俊秀的面孔,眼睛里好像聚着一层散不开的迷雾,遮掩住了眼底情绪。方砚知不知道他脑子里现在在想着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我不是故意要去瞒你的。”方砚知动了动唇,略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疲惫忧愁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无奈与苦涩,“我只是……” 他顿住了声音,微扬着脸方便沈舒年的动作,望向他的眼神显得哀怨又柔弱:“我只是怕你会担心我,再说了,这本来也不关你的事。”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沈舒年:“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陷入被人羞辱的困境中。”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可我看得出来,你必定是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的天之骄子。他们粗俗不堪,我却想着让你离这些腌臜事情远一些,做那个依旧翩翩君子不染凡尘的沈舒年。” “不染凡尘?”沈舒年抽动了下嘴角,对方砚知给予自己的评价又气又心疼,他吸了下鼻子,语气怨恨地说道,“再不染凡尘也帮你分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快一个月了,早就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了。” “方砚知,你知不知道。”手上的鸡蛋早已没有了先前烫手的温度,可是沈舒年的手心依旧是红了一片。他将功成身退的鸡蛋扔掉,扶着方砚知的胳膊转到他的身前来,一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当我带着东西满心欢喜地沿着小路走来,想要告诉你周棠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家中近况。然而走近之后,却发现家门口堵了那么多的人。当时我慌得险些将油桶给摔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沈舒年深吸一口气,压住嗓音里的难过:“我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不知道情况还连累了你。” “我原本以为我会气你骗我瞒我。”他的嘴角无力地扯起一抹苦笑,“可是到头来看到你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那些情绪全部消失殆尽,只给我剩下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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