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还不回家。 从暴雨到细雨,把天地淋湿了。 干干净净洗一遍,是洗干净脖子待戮,还是洗干净身子待客。 林笑却问蚂蚁:“你的家在哪儿啊,你是不是也找不到了。” 林笑却记不清最开始的家了,记忆模糊得像是摔进了雾里,他只记得自己死得好早,那雾落到地上结成了霜,脊背手臂微凉,凉不透骨头心腔,原是伞偏了,打湿他小半身。 林笑却忽闻得一阵花香,细雨的午后添了几度馥郁。 虞溪提着亲手制作的香膏路过林笑却,路过几步又倒退回来。 “狐公子?” 宫里宫外的人都叫他狐妖,虞溪一句狐公子使林笑却抬起了头。 虞溪打着伞,提着装了好些香膏的篮子,垂眸望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林笑却道:“出来走走。” 虞溪浑身好香,仿佛刚从一万朵鲜花的尸体里钻出来,不难闻,只是颓靡得不祥。过了花期,青红尾韵,枯色将临。 虞溪说最近王太后心情不好,他研制了好些香膏盒子,说着抬手从篮子里选出一盒递给林笑却:“都说白狐艳,狐公子的‘滟’加了水色,适合这一盒。” 林笑却微愣,虞溪笑:“看着你心情也不好,别嫌弃,收下吧。” 虞溪突生的怜悯心,许是觉着跟白狐有几分同病相怜,王太后让国师杀白狐,这本与他无关,可因着伺候王太后,总觉得有几分惆怅。 林笑却接了过来:“还未知公子贵姓。” 虞溪道虞溪。 林笑却将香膏握在手心,瓷润微凉:“虞公子,谢谢。” 虞溪静默半晌,道:“你要有本事,就早日离开吧。人间并非久留之地。” 林笑却静了会儿,问了一个萦绕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王太后当真是公子霁的亲生母亲?” 虞溪退了一步,不自觉看了下四周。 四周只有细雨相伴,他道:“当然。” “不过,”虞溪道,“你不要想着给公子霁报仇,王太后始终是他的母亲,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林笑却短促地笑了下,很快就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解答,也谢谢你的香膏。” 虞溪道一声客气,提着篮子打着伞渐渐走远。 香味也远了。 王太后还等着他,近日兰姜总是难寐,离不开他。 他同情这女子的柔软,也仰慕太后的狠辣,生杀予夺,落不到他身上的血,擦去就好。 他要用香膏抚过兰姜身躯,在夜色里不伦地沉湎。 拭去她的泪滴,擦净她裙摆的血。 王太后宫。 兰姜跽坐茶桌前:“你终于舍得从你的狐妖美人那出来了?” 百里秩坐在对面,喝下母亲亲自斟的茶:“今年的贡茶尚可。” 兰姜微怒:“问你狐,你答茶。怎么,母亲的话已经无足轻重了。” 她挥手让侍女都退下,等没了人,兰姜问:“秩儿,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只有母亲,只爱母亲,那样乖的秩儿,到底什么时候从我身边飞走了。”兰姜眼眸微润,“我给你那样多,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只要你要,我都愿给。” 百里秩抬眸,眼神凌厉:“那母亲怎么连一只狐狸都容不下。” 兰姜笑:“狐?” “那是妖。”兰姜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小口,“你不懂,妖精最会蛊惑人心了。当母亲的唯怕你受伤害。” 查出来龙去脉的秩儿前来兴师问罪,当真是令人伤感。 “母亲永远如此天真。”百里秩道,“永远活在幻想的高塔里。” “我愿意踩着尸骨爬到母亲身边,喝您的奶水长大,兄长不愿,于是他摔得粉身碎骨。” “母亲,”百里秩将茶水一饮而尽,“您永远是我的母亲,您永远是父王的妻子,是大璟朝的王太后!” 百里秩站了起来:“我会给你无与伦比的尊荣,可你不该插手的,就不能动。” 百里秩满眼血丝,压抑着愤怒:“寡人将御驾出征。” 在兰姜的惊愣中,百里秩跪下行了大礼,头磕得响彻殿堂:“还望母亲保重。” 站起身来时,未有丝毫停顿。 虞溪自殿外来,百里秩路过,拔刀砍下,鲜血飙升沾了半身。 兰姜大叫。 百里秩如未闻,步伐依旧收刀出殿。 母亲要他身边人的命,他也该给母亲回礼。 兰姜叫了会儿,突然愣住,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 血嘛,看得太多了。 她怎么能学那些卑贱的奴隶惨叫起来,她的血肉好好的都在,叫什么。 可她的眼泪不听话,大颗大颗往下涌。 兰姜慢吞吞站起来,甚至拍了拍起褶的裙摆,她慢慢走到虞溪身边,干净的裙摆濡湿了。 “你要死了。”兰姜说,“你的血一直在流,好多好多,救不活了。” “虞溪啊,你要死了。”兰姜泪流着笑,“死了。” 说不出是打情骂俏还是披麻戴孝,是死鬼还是真成了鬼。 一篮子香膏打翻,滚落在四周,兰姜笑了会儿,俯身问虞溪,问他有没有遗言。 好小声好细微的声音,虞溪说:“不能给太后擦裙摆了。” 兰姜咬住牙关,眼往上瞧,上面没有先天没有亡魂,只有宫殿的横梁。 啊,先王没有看着她。 虞溪的喉咙啊哦响颤,还想说些什么,没力气说了。 兰姜摸他的喉咙,好可怜,不要冒血了,不要冒了。 突然就忍不住,牙关一松大哭起来。 “我——我……”兰姜悲泣,“虞溪,我——” 她说不出后文,虞溪也听不到了。 夜色里。 兰姜安安静静地给虞溪擦身体。 点着灯,伤口也好好地缝好。 虞溪还是虞溪,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了。 那样多的香膏兰姜一一打开,沾了手抚过虞溪留有余温的身体。 香膏是花的尸,虞溪是她的尸,她会负责的,找个棺材把尸体埋进去。 要有花香,要有春天的芬芳,要带着尘世的珠宝,要穿上温暖的华服…… 她说:“棺材里不会冷的,不要怕。” 一抹胭脂点在虞溪唇上:“添一抹血色,不怕。” 她突然失了神,这样的虞溪像在春天里开放了。 她不难过。 男宠之死,勿要哀凄。 她只该为先王悲泣。 可心好像被钻了好多个洞,是谁把蝼蚁放了进来。 夜色冷,百里秩问林笑却腕上用的什么香,他不喜欢。 林笑却慢慢侧过身去:“睡吧。” 翌日,几个侍从嘀嘀咕咕,林笑却听得不清晰。 是谁去了,又是谁的血浸润了宫城。 指腹沾一抹香膏,在鼻尖轻嗅,是山中月泉,是自由安宁。 他喜欢。 百里秩执意亲征,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出发。 马车里,林笑却掀开窗帏往外瞧,只看见黑压压盔甲黄土漫天。 岚山的国师当日来到王宫,面见太后。 “太后,我得走了。”国师说,“大王执意留狐妖一命,固执得以璟朝为筹码。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不!”兰姜摇头,“不,他选了那狐妖,你不能走。” “国师,他不吃几个败仗——”兰姜哭腔隐隐,“是不会醒悟的。” “你现在到他身边去助他平叛,只会助长那狐妖的气焰,我在这王宫里寄人篱下,大王看不顺眼就把本宫身边的人砍了,那血沾了本宫半身,国师,我好怕。”跪坐的兰姜膝行几步扯住国师的衣袖,“如果连国师也弃我而去,我在这深宫里没有活路了。” 国师沉默良久,道:“虞溪作为我的弟子,却来伺候太后,应该死。” 兰姜惊愣了会儿,笑:“难道你觉得我应当守寡?先王去了,我就该整日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国师……您不疼我了吗?” 国师低垂着眸,并不看兰姜。 兰姜也哀怒着不说话。 过了许久,国师道:“平叛之后,我会让人选七八个俊美男子送你。” “就这样吧,”国师行了个礼,“臣告退。” 兰姜却不准他走。 她拦住他:“如果国师今日弃我而去,明朝,国师就能得到本宫的尸体。” 国师明明知道,兰姜是把他当筹码逼大王就范,可他……他望着兰姜生出的白发,兰姜生性倔强,他赌不起。 “我老了,”国师说,“为璟朝效命一辈子,临到头却失了忠心。” “他日若死无葬身之地,也应该的。” 隐退岚山,不见凡尘,不染俗世,终究未成。 夏义之地。 百里秩携林笑却登上城楼。 “你看,”百里秩道,“这天下——” 林笑却往远处看,看到的不是王的天下,是那丢的盔卸的甲断了的人头倒在血泊。 百里秩道:“你别怕,兄长死去的模样和奴隶没有不同。” “可寡人是王,列祖列宗看着我们,此战必胜。” 林笑却望向更远处的天地一线。 奴隶亦有列祖列宗。 他们的祖先不在宗祠里,遍布大璟朝的土地。 战争开始了。 叛军大将容苍骑着战马于阵前喝道:“璟朝倒行逆施,暴虐不仁!噬尔血肉,剐尔亲族,罪恶昭彰,血债累累!” “璟朝暴君弑父篡位,屠戮大臣,残虐无道,天不容也!” “今兴襄、莘苍、勒、崴、陶、崇凌、舒徐、庐姜、源绥……各地各族齐心协力,讨伐暴政!” “举起你们的戈,拔出你们的刀,以箭镞以矛戟以殳钺,奋力一战!” 叛军声势大震,齐喝道:“战!” “战!” “战!” 两军远远对峙,百里秩听见那响彻战场之声,只道:“此战胜,论功行赏,封王拜相!” “敢有逃亡者,杀无赦!” 战前。 林笑却以为百里秩会带上他,就像带上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盾牌。 刀枪不入,箭矢不得近身,如同当初为师兄挡箭般,带上他去做那块盾。 可百里秩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会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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