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秩道:“下去吧。” 他像个僵木的巫蛊娃娃,失去了愤怒的欲望。面前一片亮堂,眼前却好似两凹黑洞,是百里霁被挖了眼球流的血污不止,将他的天地一并润湿了。 “都下去。” 侍从、婢女慌乱退下,巫医擦了擦额上汗,提着药箱走了。 满殿除了他没有活人,百里秩僵坐许久,在一阵白狐的异香里回了神。 他站起来,走至囚笼旁,隔着黄金笼看里面皮毛白得发光的狐。 看了小会儿,打开囚笼走了进去。 他坐伏下来,枕到白狐身上,眼泪落得无声无息,将白狐蓬松的毛发润湿。 “父王,你一定后悔没杀了我。”百里秩笑,“看看你的江山,看看你的长子,都落到我手里了。” 百里秩将白狐抱到怀里,坐跪起来:“百里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是天命。” 满室的烛火里,他抚摸着白狐的毛发直到黎明时分。 天边破晓,光侵袭而来,一殿的蜡烛熄的熄灭的灭,百里秩凉薄的心软也随着最后一滴烛泪凝固,坚若冰霜了。 修真界。 九尾狐与赵弃恶大战未毕之时,楚雪悯寻着气息赶了过来。 三人之间仇冤难述,混战一番,赵弃恶遁逃千里,楚雪悯旧伤复发,九尾狐也暂时撤离。 楚雪悯坐在一棵桃花树下调息,怯玉伮不在这里,到底去了何方。 他探寻不到怯玉伮的气息,有神器将之遮掩。 天下之大,如此功效者众,但怯玉伮流着他的心头血,若想躲过,唯有玄武那具壳。 施展灵力,赵弃恶即使遁逃千里,用着他的心脏,依旧能够循着气息追上去。 而怯玉伮却恍若消失在天地之间。 定是赵弃恶将那神器戴在了怯玉伮身上。 桃花纷纷洒落,调息不稳的楚雪悯吐出一口鲜血来,即使重伤,依旧只能追上去。 不管赵弃恶将怯玉伮藏在了哪里,他都要寻回来。 那个不知事的孩子,叫一个仇人“父亲”。 怯玉伮,只能祭剑。赵弃恶,将是他的陪葬品。 孤绝剑剑气四溢,多少桃花碎为飞灰。楚雪悯握住剑,睁开眼,继续前行。 本想奔往人间的赵弃恶,不得不继续逗留修真界,与楚雪悯斗个天昏地暗。 “你让小宠物叫你父亲,哈,”赵弃恶笑得矜傲,“我是不是也要叫你一声父亲呐。” “造人本是功德,可你定要再造杀业,楚雪悯,任你如何挣扎,终归躲不过天命。”赵弃恶刀斩而去,楚雪悯横剑回之。 “你的心脏,我用着很好,怯玉伮,我也很喜欢。”赵弃恶试图激怒楚雪悯,“我要一口一口吃了他,再杀你祭那孤绝剑,让所有山阴沦为炉鼎,卑贱屈辱过一生。” 楚雪悯并未愤怒,只是道:“你杀了玄武。” 只这一句,赵弃恶就发了狂,下手开始无章法,狠辣得不顾己身以伤换伤。 楚雪悯寻到破绽一剑刺去。 赵弃恶竟不躲:“你可想好了,刺死了我,你的怯玉伮也要一同死去。” “就算你拿我祭了剑,没有那小宠物在此,终究是功亏一篑。”赵弃恶干脆站着,“来啊。” 楚雪悯一剑斩断他臂膀。 鲜血飙升,未料到如此的赵弃恶痛得扭曲。 即使神器暂时削弱了牵命草的牵连,人间的白狐依旧霎时足破血流。 可奇异的是,不过刹那,那臂膀便重新回到了原有的位置,完好无损。只赵弃恶失血过多,唇色寡白。 未有停顿,赵弃恶转手一刀,可楚雪悯退得及时,落了空。 楚雪悯神情凝重:“你到底吞噬了多少生灵。” 赵弃恶大笑:“总有不长眼的找上门,本尊不挑食。” 赵弃恶如同这世间的一个毒瘤,来者不拒,吞噬融合,若放他远去,终有一日,无人能克。 楚雪悯神情冷凝,下死手攻去。 赵弃恶亦收了笑,浑身灵气暴动。 人间王宫。 大王新得的爱宠莫名受伤,巫医开了伤药,大王却要亲自上药。 巫医看着大王将伤口包扎得一塌糊涂,眉毛紧皱。 百里秩不用抬眼也知道巫医所思所想,沉默了会儿,又将包扎的布条解开了。 “你来,我学。”百里秩命令道。 这次巫医边包扎边讲解,百里秩静坐听着,巫医心里不免道:若大王对囚牢中的兄长有这般耐心,兄弟必不会走至相杀的局面。 白狐昏昏沉沉,痛了呜咽一声,将醒未醒。 百里秩抚摸着白狐脑袋:“它真漂亮。” 百里秩近日皆难寐,夜间抱着白狐闻着这幽淡的异香方才好些。 伤口包扎好了。百里秩竟荒唐到上朝也要抱着这白狐。 有臣子道:“这于礼不合。” 百里秩道:“何谓合?尔等不能为君分忧,为逆;白狐解寡人难寐之苦,为合。” 另一臣子道:“大王,这白狐来得妖异,这异香更是诡异,臣担心——” 百里秩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脑袋吧。” 臣子下跪,顿时不再言。心中却叹气:如此为王,非璟朝之福。 百里秩并不在意满朝臣子,他抚摸着沉睡白狐的毛发,空洞幽暗的心透进一小片安宁的月色。 明日又是大祭了。 百里秩越过臣子们看向远处天色。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好大的风。”婢女忙不迭收衣时惊诧道。 更有瘦弱的宫女被吹得摇摇晃晃。 王太后宫。 兰姜望着这样的天色,想起先王还在时也有一日这般大风。 她当时年轻体弱,与先王踏青郊游。风来时,她不要先王牵手,只扯着他的衣角:“我不会丢的,大王,你往前。” 她笑着:“我牵着你的衣袖渡风。”如同渡过这一生的长河。 她那时羞怯,纵使下人不敢抬头,亦羞得难与大王牵手。 都回不去了。 下朝时雨已经压了下来,铺天盖地。 轿辇的华盖再大,挡不住斜雨。小狐狸呜咽几声,狐狸眼仍然闭着。 百里秩竟将王服脱了下来,盖在白狐身上。 “胆小鬼。”他一边数落白狐,一边又将王服盖好,不透风雨。 夜晚的时候,浴池沐浴。白狐有伤不能浸水,百里秩将狐狸放在浴池旁,捧水沾湿毛发慢慢梳洗。 他不喜旁的人碰这狐狸。王位轮流坐,染指的人太多,总要有什么独属于他。 翌日。 风雨交加。 百里霁被押到了祭台中央。 高台上,百里秩抱着白狐,看兄长两个眼骷髅:“兄长的命可真是顽强。” 他下令大祭开始。 擂鼓声声,惊得怀中白狐将醒未醒。百里秩抚摸着白狐毛发安抚:“别怕,剐个人罢了。” 雨水打在百里霁身上,成了血水淌下。 他瞎眼不能视,断舌不得语,一双耳灌满了风雨之声。 第七个奴隶沉默上台,剐了一刀血肉后却成了疯子,大笑不止。 百里秩问他笑什么。 奴隶道:“国将亡已,怎能不乐?” 话落,又是一刀划下,他盯着百里秩,剐着百里霁:“唱念做打,卑贱如我,也有了做刽子手的资格,怎能不乐?” “吾命将休,下辈子投胎做王,焉能不乐乎!”奴隶竭力一刀,入了百里霁臂骨,一时间竟取不下来了。 王太后要命人杀了他。 百里秩道:“既然这么喜欢笑,就让他笑到断气。” “母亲,您看看兄长要救的这些奴隶,又有多少感念他的恩情。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若真如兄长所言,牛羊替人牲,只会助长这些奴隶的野心。”百里秩轻抚着白狐毛发,“唯有酷刑令人畏惧,才能叫之永世为奴。” 奴隶被绑了起来,脚心涂上蜂蜜,牵来山羊,大笑之声再不能止。 百里秩静静听着这猖狂而痛苦的笑声,抚摸白狐的手依旧轻柔。 被剐了三刀的百里霁,身体痛得生理性发颤,心中也颤栗着。他所感知到的,并不是百里秩所言奴隶“恩将仇报”,而是压抑、不甘。 凭甚台上一道命令,台下便要血流成河。奴隶们死得快的半日,死得慢的惨叫上几天几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唤醒所谓的神灵先祖。炎炎夏日,身上的肉没掉光,苍蝇就已经成群,嗡嗡不散堵住口鼻,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服啊、不认,高台上贵族坐得,奴隶也坐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做一回刀俎,那就片片王族的血肉,看看贵人的身躯是不是也跟奴隶的一样,腐烂了蛆蝇成群。 百里秩若知晓百里霁心中所想,恐怕笑得要比奴隶更大声,他这兄长,到底是哪里来的圣父啊,活该被千刀万剐,碾作尘泥。 血水流淌,笑声不绝,狂风暴雨,雷声震震,百里秩怀中将醒未醒的狐狸醒了过来。 而那第七个奴隶,笑得断了气。 第八个奴隶上场,刀用力划下,刚醒的白狐还未看清周围,就猛地脱离百里秩跑下高台。 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入肩三分,百里霁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狐一脚蹬开奴隶,迷糊的狐狸眼愤怒。 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好似是刑场。 救错人了? 那刀光晃着他的眼,本能就冲了上来。 好大的雨,狐狸甩甩脑袋,这到底是哪里,他为何到了此地,那可恶的赵弃恶呢? 高台上的百里秩唤:“白狐!” 狐狸没顾,将耷拉的毛发捋了捋,看向这受刑的人。 大雨之中,百里霁跪坐祭台,白狐蹲在他面前仰着狐狸脑袋看他。 好多的伤口,血水流得无休无止。 白狐越看此人,越像自己的师兄。 可师兄怎么可能被人挖了眼,被人断了舌,在这里像一个罪人般引颈待戮。 白狐睁大狐狸眼,要看清,看清楚才行,还没看明白,眼泪就先不管不顾流下来。好在雨水大,他尝不到咸。 白狐望四周,璟朝的旗帜湿漉漉,“璟”字若隐若现。 狐狸四足一蹬,将王旗叼了下来,狐狸脚铺开,真是“璟”字啊。 这里是璟朝,对,可恶的赵弃恶说了,人间见。 狐狸垂头呜咽,师兄不是去人间王朝做大王吗,怎么会跪在这里成这般模样…… 他不想信。 奴隶将刀从百里霁肩膀拔了出来,一刀劈向白狐。 高台上的百里秩率先射中了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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