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垂了头,像犯错的孩子,托着一盘桂花糕放在萧霁月跟前,又悄悄地离开了。 ……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萧霁月冷冷抬眸,盯着卿玉案的背影,压着一封拆开的信笺的手掌微微挪了挪。 半晌,萧霁月拈起一块桂花糕,又放了回去: “真是个傻子。” …… “劫后余生”的卿玉案背靠着朱墙,容陵也正忙着在屋檐下挂着灯笼。 不知为何,相较以往,今年的灯笼款式多了不少,灯火也更明亮。 是因为父亲大捷吗?卿玉案想。 汝南侯府外,远远传来搬杂物的声响,便见几个仆役抬着梨花木箱往府里带: “挪挪脚嘞!” “让让,放一下啦!” 容陵踩着高凳,好不容易挂好了灯笼,叉着腰欣赏着灯笼: “完美!对了公子,我堂弟近期要从乡下来京城,说是想见公子一面,嘿嘿,所以想跟公子请示下。” 早有听闻容陵还有个堂弟弟,小麟儿,十分天真可爱,如今已四.五岁年纪。 从小麟儿从呱呱坠地,到如今能跑能跳的年纪,容陵一直给小麟儿“灌输”着他的主子卿玉案有多善良,有多么聪慧。 毕竟啊,一开始迫于生计,在六扇门那种除了刀光与血光、剩下只余暗无天日,那段时间容陵是封闭自我的。 但那个世人憎恶、甚至唾弃的人,曾把容陵从泥沼里拉出来,对自己温柔以待,告诉自己该如何度过一个个难捱的腥杀之夜。 容陵后来才慢慢了解: 喔,原来世人说的不可偏听尽信,原来汝南侯府并没有如此不堪。 人会遇到很多困境,但也终会遇见光亮的。所有人都不例外。 所以,他一直都想让小麟儿见见卿玉案。 “无妨,多个人过年也热闹。” 卿玉案偏过头,好不容易喘匀了一口气: “容陵,这些都是什么人?” 容陵托着下颌,定睛瞧去: “回二公子,是辽东都指挥使兼总兵萧大人。特来府恭贺老爷在玉门关与西蛮一战大捷的。” 萧无崖? 他来做什么? 没等卿玉案反应,仰珠火急火燎地跑到书房内,一副匆忙的模样: “哎,可真叫人好找。世子爷和萧指挥使叫霁月公子到偏殿前一叙。说是有要紧事。” 春宴上萧无崖想收萧霁月到指挥使司的事情…… ——『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英才本该在我指挥使司之下啊。』 不行, 我也去看看。 卿玉案不顾自己体弱,连外氅都没披,飞快地跑向偏殿。 容陵见卿玉案跑去,险些从高凳摔下去,迷茫地想: “二公子要去哪里啊……” 这时候的卿玉案还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努力就能做到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事与愿违,还有善良背后的欺骗与谎言。 偏殿内,萧无崖正坐主座。 他双手交叉,屋中的昏暗衬着绯红官服更黯淡些,他和蔼地问起卿齐眉: “这孩子与我有缘,便想着带回指挥使司,必定会有一番造化。想问问世子意下如何?” 卿齐眉放下杯盏:“这件事还需二弟定夺。” 门“吱呀呀”的开了—— 光亮斜斜地打在众人身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卿玉案身上,但他只在看萧霁月。 萧霁月也在看他。 自他见到萧霁月的那一瞬,昨日争论的声音又不屈不挠地攀上他的耳畔,如火蚁啃噬,疯狂消耗他的心神、吃痛他的血肉。 我是不是太束缚他的自由了,我是不是忘记考虑他的感受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可都指挥使司距离京畿那么远,他去了还能回到汝南侯府,亦或者……回到自己身边吗? 迎着几人有些意外的目光,卿玉案蹑手蹑脚地走入,不请自来的他,矮着身坐在卿齐眉身旁。 “无妨,人都来齐了。” 萧无崖惊讶之余,又打圆场似的笑着,继续说道: “霁月既是卿二公子请来的,应当也算卿家的恩情,霁月的字便起名为‘恩卿’吧。” 萧霁月微微躬身:“谢萧大人赐字。” 萧无崖摆摆手:“信函莫忘记看。走,带你去下馆子。咱姓萧的都是一家人。” 萧霁月跟着去送客:“晚辈知晓。多谢大人。” …… 卿玉案沉默不发,接连的话语凝聚成看起来坚硬的蜗牛外壳,给他这位“外来者”容身之地。 而这个蜗牛壳,却又可能被萧无崖一句轻易的话轻易打碎,以致血肉模糊。 所幸,几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带萧霁月去指挥使司的事情。 到目送萧无崖离开,卿玉案十指紧攥着的衣物,都已经被汗浸透。 幸好,萧无崖并没有问萧恩卿愿不愿意跟着去都指挥使司。 “二弟的脸红了……是怕霁月走么?”卿齐眉关切地问道。 卿玉案并没有回话,怔怔地埋下头。 他违心地说道:“没有。霁月若是要去辽东,也是好事。” 卿玉案的手微微一松。 不错,若是自己死了,是不是萧霁月又该像以前颠沛流离了? 若是他不必委身汝南侯府,也不必在街头成乞儿争夺食物,指挥使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当然是一件好事了。 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呢? 卿齐眉颔首,他没看出卿玉案的异样,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 “也是,人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是总是故步自封的。雄鹰嘛,是要翱翔广阔的天地的。” 是啊。 自己也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为什么要拘束雄鹰的脚步呢…… 卿玉案寒暄几句后,讪讪地离开了。 “楼哥哥心情不好嘛?” 坐在角落里的卿玉案顺着声音望去,声音哑了哑: “秀秀?” 来者是卿玉案的表妹,宗秀秀。 宗秀秀的母亲是扶月和江南第一织布局的布商宗信鸥成亲三载后,生宗秀秀难产而亡。 因此,她也是宗布商的独女,自小被爹爹宠作掌上明珠,和其他闺阁女子不同,秀秀性格古灵精怪,常喜恶作剧。 “这回好看多了。” 宗秀秀叉着腰,看着琳琅的灯笼: “今年春节爹让我回娘家啦。唉,江南好多年没下雪了,回京看看雪。诶,那个人是——” 眼见着朝着更远处的萧霁月,卿玉案垂下头: “他是我捡回来的。叫萧霁月。” 宗秀秀明眸微敛,看了那人许久忽然展露笑颜,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哦,怪不得是小楼哥哥救回来的人,我就说嘛。” 卿玉案狐疑地看向宗秀秀。 京城,雅贤楼。 “楼上雅间看座——”店小二招呼着萧霁月与萧无崖入席。 趁着上菜的功夫,萧霁月试图将几块断玉簪用鱼胶拼凑在一起,可试验半天都没有成效。 萧无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作甚?” 萧霁月撑着下颌,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当时雪夜递来手的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没什么,帮一个人补补。” 萧无崖摇摇头:“这样自然是黏合不了的,碎成这样要用金镶玉,找玉匠来修。” 要金镶玉吗? 萧霁月小心翼翼将碎玉收入帕巾: “谢大人指点。” 萧无崖瞅着他将碎玉放入怀中: “这般一意孤行的话,玉碎易伤及自身。” 萧霁月最是不喜欢谜语人,他白眼一翻,把之前给自己的信笺又还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 “大人叫我来应该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吧?指挥使司我不会去的。” 萧无崖给他斟了一杯茶:“去不去无妨,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可知道斩情堂?” 萧霁月托着腮,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不夜城,总感觉少了什么。 萧无崖不信邪地问道:“不知道的话,总认识鞑靼族的阿努娇娇吧。” 店小二满面堆笑着,手中托着四五个菜碟,忙不迭地跑来: “二位客官,菜上好了!”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道是光明虾炙、冷蟾儿羹、乳酿鱼儿。还有这道云间福鳜,是我店新品!二位慢慢享用。” 旋即屁颠屁颠地跑了。 上的菜都是水中物。 萧霁月依旧神态自若:“大人为什么认为我会认识外族之人?” “那你且先看看,这是什么?” 萧无崖抛下一打信笺,正是昨日他与鸿胪寺的人交接的密文: “春日宴勾结鞑靼族人、与斩情楼的刺客私议朝廷重案,哪一项放在陛下眼底都是叛敌通国的大罪。” “嗯,”萧霁月不慌不忙饮茶,“原来大人的眼线遍布朝廷,连鸿胪寺也不放过。” 看到萧霁月这一副悠闲自若的模样,萧无崖再度恫吓道: “你就不怕我直接一道奏疏上达天听,汝南侯府到时候万劫不复了?” 萧霁月答道:“如果大人想这么做的话,现在我早不该在这里了。” 萧无崖还不死心:“明明燕安王已经满门抄斩。三法司都已经问谳断案,那么调查三年前灭门惨案的会是什么人呢?” 萧霁月翘起腿:“大人已经说了满门抄斩,我自然也与王府毫无关联,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 哪有这么简单。 萧无崖的手指敲着桌案:“百密而无一疏嘛。太祖大业将成前也是乞儿,卧薪尝胆三年也成了帝王。” 最后“帝王”两字加的很重。 萧霁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他冷冷抬眸,神情警惕。 见到萧霁月迟迟没个反应,萧无崖当时拍案而起,之前的伪善全部消失,换上可怖的模样: “别装了,你难道不恨谋害燕安王的权臣?你就甘愿屈居于汝南侯府一辈子!?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整个江山我们都帮你取来!” 茶杯中的水溅了一桌。 听到这荒诞不经的话,萧霁月“嗤”地一声笑起来。 当年王府拥趸或死或伤,无一善终,何况如今宦官当道,纵他萧无崖有通天的本事、再霹雳的手段,也不过是个辽东指挥使而已。 除非…… 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想着想着,萧霁月的手指蘸着桌上的水,漫不经心地画起小人像—— 海棠花下,国子监里。 卿玉案认真念着书,忽然偷瞄了一眼,握着狼毫笔轻轻敲了自己: 『好好念书,不要走神。』 “真傻。”萧霁月低声喃喃。 那些书他早就读过千万遍。 怎么笨到自己来利用他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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