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宇匆忙赶来,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安怀元。 “你今日不用当值吗?”安怀元见了他颇为意外,他都做好了准备,以为今日自己要独自进考场,没想到还能见到来送他的朋友。 “当值,我告了会儿假,待送你进去了再回去。”廉宇跑的气喘吁吁的,大冷天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眼看就要进考场了,我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应付不来的,你不必跑这一趟。”话虽这么说,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见了友人,心中还是安定了不少,方才那点忐忑焦灼都没了踪影。 廉宇摆摆手,平复了气息看向他手里提着的考篮,“东西都备齐了吗?笔墨砚台,吃食,还有御寒的衣物……对了,我是专程来给你送这个的。” 安怀元见他拿出一包蜡烛,便道:“都备齐了,篮子里装好了蜡烛。” “不一样,这个是我专门托朋友买的藏香烛,遇风不易灭,轻而无烟,最妙的是燃起来会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你考试用再合适不过。” “这么好的蜡烛只怕不少文吧?你还是自己留着……” “要不了多少钱,你快拿着。”本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廉宇不由分说将蜡烛塞到安怀元怀里,“是不是念到你的名字了?快快快,别误了事!” 安怀元匆匆忙忙地往贡院门口走,临进门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向廉宇的方向喊了声“多谢!” 人群中,廉宇踮起脚尖冲他招手,扬声道:“认真写!等你考中了请我吃酒!” 人群的另一边,晏谙望着举子们一个接一个进入贡院,故岑在身后问道:“王爷是来送谁的?安怀元吗?” 晏谙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便听门口的人高声喊:“唐鸿汝,唐鸿汝在不在?” “在在在!我在!”人群中挤出一个青年,和安怀元相仿的年纪,身穿石青色圆领长袍,拎着个破旧掉漆的考篮慌慌张张地上前报道。 唐鸿汝,晏谙注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默念,是他。 “这个人是栾州府去年乡试的解元,也是寒门。” 前世放榜,他是亚元。然而晏谙对他有印象,却不是因为这些。孔家有个不学无术的偏房子弟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前世考中了会元,放榜没多久就被人指出他仗着孔家的权势与考官勾结舞弊,引得无数考生愤愤不平。 大抵是认为这个人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会元之位,唐鸿汝先是带头大闹贡院,遭到镇压,后又带领无数考生联名上书,申请重审考卷,否决此次考试结果,撤销原本属于孔氏子弟的会元之位,却被主事官员碍于孔令行的面子压了下来,联名奏疏到底没能呈到皇帝面前。 眼看怨愤无处伸张,考生们愈发激愤,有足足十人拒绝参加三月的殿试,并在当日并落榜考生于贡院前自焚,场面一度失控,所有参与者无一生还,惨烈非常,而带头之人正是唐鸿汝。 想到这里,晏谙眉心微沉,“故岑。” “属下在。” “你说,中了亚元,该高兴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故岑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还是答道:“虽然相较会元稍显逊色,可已经非常难得了。” 是啊,一个寒门,寒窗苦读十余年,终于有朝一日考上了亚元,哪怕不是第一,也是风光无限。更何况一个月之后便是殿试,比起会试更为严苛,几乎做不得假,若真是心有不甘,努力在殿试上大展才华便是了。那些落榜了的暂且不提,千辛万苦走到了这个位置的人,怎么偏偏为了争一个名次,放弃了自己大好前程选择自焚呢?! 晏谙冷不丁想起了那两名在安怀元家中自焚的教徒。若说这其中没有红莲教的手笔,晏谙不信。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故岑凑近些,低声问:“最近有红莲教的动静吗?” 故岑摇一摇头,“没有。” 那个疯狂的教会绝不会轻易收手,他们藏匿于暗处,难道就是在等待这次会试结束? 红莲教行踪诡谲,一时半刻难以摸清,可京中的官员就没这么难入手了。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严文嵩,让人去查一查他。” “是。” 无数考生在贡院内奋笔疾书之时,一名妇人领着侍女在刑部大牢门口,哀求守门的狱卒放她们进去。 “刑部大牢不是尔等可以擅入之地,请回吧!”狱卒态度坚决。 “我是礼部侍郎的夫人,家中兄弟受了牢狱之苦,实在放心不下,还请小兄弟通融通融,”宋氏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狱卒手里,“劳烦行个方便……不过是进去送些东西,麻烦不了您太久的。” 狱卒掂量着荷包,不动声色地收到怀里,“下人在这儿等着,你自己跟我进去就行了。” “好好,多谢多谢!” 宋氏喜出望外,忙从婢女手里接过那个巨大且沉重的包袱,跟着狱卒进去了。 早春时节天气尚未回暖,大牢里终日见不到一丝阳光,更是阴寒刺骨。宋氏跟在狱卒后头往大牢深处走,被寒意冻的手脚冰凉。偶尔经过某间牢房,里头的犯人会扑上来抓着栏杆嘶吼着放他出去,宋氏被吓得胆战心惊,前头的狱卒却早已司空见惯。更多的则是受过刑的罪犯,满身血污,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宋氏越走越心急,生怕弟弟也被折磨成这种生不如死的模样。好在转过拐角,狱卒抬起手点了点,“就是这间了。” 说罢,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狱门,“别耽搁太久啊。” 草席上躺着的人被门外的动静乱醒,一睁眼看见宋氏,连忙爬起来颤声道:“姐!姐你可算来了!” “姐来了,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宋氏端详着弟弟瘦了许多的憔悴模样,忙将包袱推到弟弟面前,“你看,这是咱娘给你准备的吃食、衣裳,你在里头千万照顾好自己啊!” 青年看着宋氏将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却忽然伸出手将包袱推到一边,“我不要这些!” 他一把抓住宋氏的胳膊,声泪俱下,“姐,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受不了了,在这么下去我会没命的!你让爹、还有姐夫,对,姐夫不是很厉害吗?他可是礼部侍郎啊!你去求姐夫救救我!” “放心放心,姐一定会让他把你给救出来的啊,”宋氏安抚着弟弟,“再等两日,你姐夫今日去主持会试了,再等两日定能将你救出来!” 门外的狱卒用刀柄敲击着栏杆,“可以了,东西都送到了,跟我出去吧,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好……好。”宋氏抹着眼泪跟弟弟告别,大门“哐当”一声重新锁上,门内蓬头垢面的青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栏杆盯着宋氏的身影,声音在整个牢房中回荡,“姐!你可一定要让姐夫救我啊姐!” 拐角之外,一名狱卒听完了姐弟两个的谈话,望着宋氏远去的背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王爷,查到了。”故岑推门而入,“严文嵩的夫人有个弟弟,年前因贪墨案而入狱。” “为免考场舞弊,不准三年内有亲友犯罪的官员主持科举。”晏谙慢条斯理,“妻弟乃是姻亲,他倒是仁义,甘愿为此铤而走险。” 偏袒那位孔氏偏房子弟,只怕正是为了讨好孔家,从而替妻弟脱罪。 故岑犹豫了一下,“这位礼部侍郎,家中的境况有些特殊。” 左右闲来无事,晏谙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严侍郎出身寒门,二十年前只身赴京赶考,和宋家的小姐定了终身。待他考中了进士,宋家还真将女儿嫁给了他……” 二十年前,孔令行尚未在朝中只手遮天,宋家作为簪缨世家,在当时也是家族显赫。两家地位悬殊,人人都在揣测这严文嵩八成得入赘到宋家去,然而宋家赏识这青年才俊,给新科进士留足了颜面,不仅没有让他入赘,还让女儿带了许多嫁妆过去,在京中为他置办府邸,朝中亦多多帮扶。 后来,孔家一朝崛起,无数世家贵族被打压了下去,严文嵩半是借着老丈人铺好的路半是争气,一路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他深情重意,伉俪情深,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别人的前程还自己的恩情。”
第46章 归去来 九天六夜的会试结束,严文嵩并几名考官加紧阅卷,定下贡士人选,最后还要从几份高评试卷中挑出最好的那个来作为会元。 严文嵩仔细翻看着呈到面前的几份经过弥封的答卷,从中抽出一张,为保“公正”,特意叫在场的几位资历高的阅卷官一起来看。 “这篇文章条理清晰,破题点新奇,整篇文章行云流水辞藻华丽,依我之见,可堪榜首,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几位阅卷官读完,纷纷点头附和,严文嵩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便拆开糊名,叫人填榜公布了。” “且慢!”话音未落,一股寒风猛然灌入房内,晏谙推开房门径直入内,门外,十数名跟随他而来的都察院侍卫将整个评审大院团团围住。 变故徒生,在场的官员都变了颜色,严文嵩手中的答卷甚至都尚未来得及放下。 “衡王殿下,您这是何意?会试评审重地怎可擅闯!” “我带领都察院而来,是为监察,而非擅闯。”他盯着严文嵩,直言不讳:“严大人,多亏我来得及时,否则这榜单公布出去,才是真正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严文嵩手一抖,那份还糊着名的试卷轻飘飘地落在桌子上,被晏谙一把抄过来,严文嵩反应过来去抢时晚了一步,答卷已经落到了晏谙手上。 “榜首究竟是这答卷的主人,还是另有其人,咱们拭目以待。” “你要做什么?”严文嵩还在强撑,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底气不足,“误了榜单公布,可是大罪!” 晏谙笑了:“大人放心,只要您配合我们都察院的调查,保证不会误了榜单公布之期。” 他扬声道:“礼部侍郎严文嵩,涉嫌考场舞弊,由都察院负责审问。大人,劳烦您随我们走一趟罢。” 严文嵩便知道瞒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晏谙离开,只剩下评审大院一片哗然。 案件进行地比晏谙想象的还要顺利,证据确凿,严文嵩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没怎么审便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了。 正如晏谙猜测的那般,他想将孔氏那个偏房子弟捧上会员的位置,从而讨好孔家来救出妻弟;也是他借主考官的身份之便找人替换掉了试卷,否则按照那孔氏子弟的文采,只怕连贡士都做不成。 严文嵩坐在阴冷的大牢里发呆,外头是否有人为他求情、天子又当如何震怒,他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考场舞弊乃是重罪,这样的下场他一开始就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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