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严文嵩回神,木然抬头,却看到了晏谙。 “实在没想到,时至今日,来送下官最后一程的竟会是殿下您。” “不知大狱的另一端,您的妻弟听闻自己姐夫也锒铛入狱,会作何感想。”晏谙仿佛是来戳人伤疤的。 严文嵩笑笑,“他作何感想都无所谓了,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偿还,我这个姐夫已经尽力了。殿下也不必挖苦我,皇上是如何处置罪臣的?抄家流放,还是斩首示众,殿下行行好告诉我,也省得我劳神揣度了。” 晏谙却不答,“与大人共事过的官员都熟知大人品行正直,宁愿相信你是被污蔑,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这样有失官德的事来,一个两个都来求本王查明真相,还你清白。我却要问大人一句,您的清白何在?” 牢狱昏暗,晏谙站在这里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贡院门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门前那数十名青年才俊被烧得浑身焦黑,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轻轻一碰便能掉下一块肉来。 那场面骇人至极,唬得三月之内无人敢在夜间从贡院门口经过,坊间皆传,那里聚集了无数学子的怨魂。 就算是受了红莲教的挑拨,那也是严文嵩做出此等民怨沸腾之事在前,才被红莲教钻了空子。 晏谙看他闭上了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也罢,今日自己阻止了这场悲剧,也不算太晚。 “我知你为人知恩图报,与妻子也情深意重,你们成婚十数年宋氏都无所出,你亦不离不弃从未提过休妻和离。如今老年得子,你儿子今年还不满四岁。” 想到幼子,严文嵩老泪纵横。 “摘了乌纱帽,褪下这身官服,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回家去罢。” 言毕,晏谙转身离去。 严文嵩愣在了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跪在原地重重地叩了下去,“罪臣,谢皇上恩典!” 他这一身荣华乃宋家所赐,如今为了宋家尽数归还,说到底,一切都是缘法…… 没过多久,会试榜单如期张贴,唐鸿汝登临榜首,安怀元也在上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一众青年意气风发,有了贡士这层敲门砖,他们终于有了踏入金殿、面见天子的资格,可以回去准备三日之后的殿试了。 晏谙这一番毫不拖泥带水,案件事关重大,他却办得干净利落,什么都没有耽搁,实在是漂亮。他以为这也是自己的敲门砖,可以告诉瑞昌帝,自己有继续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资格,然而却有人不肯善罢甘休。 殿试结束之后,皇后重提娶亲之事,晏谙闻讯即刻入宫,然而在御书房外等到了宫门落钥,瑞昌帝都没有召见他。 宫道两侧的灯笼都已经被点亮,晏谙走在出宫的路上,瞧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抬头时,黑透了的天低沉沉地压下来,宫灯昏黄的烛光将夜色衬得愈发凝重,晏谙感到喘不上来气。他像是被囚在一方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任凭他如何呼喊、挣扎,都无人听见……无人在意。 或许,此刻还在宫门口等他的故岑会在意? 晏谙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 哪怕是他,不也劝过自己去接受这一切吗? 说过此事不必再提的人是自己,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这句话的人也是自己。晏谙觉得自己心底仿佛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不偏不倚刺中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痛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矫情什么?他自嘲一笑,用力攥了攥手掌,压下心头的情绪缓缓向宫门口走去。 故岑几乎在看见人影的瞬间便迎了上去,刚唤了一声“王爷”,剩下的话便被悉数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见晏谙眼底有些红,开口时的嗓音满是无奈与疲惫,“回府罢。” “……好。” 晏谙没有叫上故岑,自己一个人上了马车。 马车轻轻摇晃,晏谙终于脱力般弓起身子,将脸埋入掌心。 他给严文嵩留了保住性命的机会,给了那数十名将要惨死的考生通往另一条道路的机会,可是重活一世,仍旧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嘴硬地说自己不在乎,可那都是假的,他也曾无数次期盼,瑞昌帝和他之间不是只有利益关系,就像幼时盼望父皇能够执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一样,殷切地期盼过。 然而现实呢?什么父慈子孝、舐犊情深,都不过是鹏游蝶梦,他于瑞昌帝而言,是需要衡量价值的棋子,是杀人嗜血、折断便可以丢弃的利刃。 瑞昌帝眼里,只容得下那个流连青楼、无所事事的太子! 晏谙抬起头来,眼底红得吓人,漆黑的眸子燃烧着愤怒的疯狂,划过阴冷的暴戾。 “停车。” 车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还不等故岑问什么,车厢内便传出来晏谙低沉的声音,“去挽香楼。” 故岑愕然,“什么?!” “不。”马车轻晃,晏谙跳下马车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你跟车回府,本王自己去。” “……王爷?”故岑眸中满是不可理喻。 晏谙倾身靠近了些,“记住,今夜衡王府的马车出了宫门直抵王府,哪里都不曾去过。” 他已经收起了那些偏执与戾气,面上冰冷得像是一副面具,可就是这副神情,故岑已经陌生地仿佛不认识他了。 晏谙没有理会故岑眼底疯狂翻涌的各种情绪,顾自转身离去了。
第47章 花不与 挽香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其内的喧嚣在外头都听得见。晏谙刚一踏入楼内还没来得及往里走,便有两三个姐儿朝他这边偎来,仿佛瞧不见他面上的冰霜似的,身上的脂粉气味浓重的呛人。 “呦,这位爷面生,瞧着是新客。来咱们挽香楼内怎么还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教奴家陪一晚,保准儿把您伺候的舒舒坦坦,什么烦恼忧愁都抛诸脑后了。” 又一个姐儿攀上来,抛着媚眼娇声道:“爷,您看奴家的身段儿可比她妖娆些?奴家的舞姿,可是楼中一绝啊……” 话说得露骨,身上手上也没闲着,揪着晏谙的衣袖便弱不禁风似的往他怀里倒。晏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有劳姑娘们,今儿只想在雅间听个曲儿。” 如上一次那般,晏谙又见到了红袖。 “不知公子,又要见我……做什么?”她记得上一次的教训,在妈妈不允许她见客的时候她谁都不能见,原本也是不敢来的。 “抬起头来。” 红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头,视线触及晏谙的眼睛的那一刹忍不住缩瑟了一下,复而迅速低了回去。 晏谙却不关心自己那几乎要将一个人洞穿的眼神有多可怕,刚刚那一眼,他看到了红袖尚未消退的脸上的青紫痕迹。 “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红袖闻言下意识抚上自己脸上的那处伤痕,“多少比外头来的要好……” 潘妈妈吃醉了会打她,心情不好也会在她身上撒火,可从前在家中,母亲待她也没有好上多少,她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成日饿着肚子。 逃荒路上,她见过饿死的流民,骨瘦如柴;见过被丢弃的婴孩,无力地挥动小手,哭声微弱。 在无数个夜晚,红袖搂紧伤痕累累的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窗户没有关严,有寒风掺杂着雪粒从缝隙里灌进来,红袖哆哆嗦嗦地爬过去跪在窗边,努力伸着手臂将窗户关紧,再抵着墙角坐下来。 窗外寒风呼啸,门外莺歌燕舞。红袖睡不着。 她想,她还是要留下来。 晏谙从软榻上起身,一步步靠近面前的女孩,红袖被吓得连连后退,她的后背已经触及门板,下一秒便要推开门落荒而逃,然而晏谙停下了脚步,俯身到与她一般的高度,目光带着审视,询问的语气却格外平静:“你甘愿如此继续蹉跎下去吗? 红袖诧异抬头,这话如同一块巨石入水,激起千层叠浪。 “公子怎么看上了这小丫头?”潘妈妈一袭紫色七重锦绣罗衣,手里端着一杆金镶玉的长烟枪,翻过缀着金玉玛瑙的手腕轻轻磕了磕烟灰。 “该说妈妈慧眼识珠才是,”隔着一道绸绢刺绣屏风,晏谙轻轻笑道,“楼中的哪位姑娘不是妈妈千挑万选看中的?各个出类拔萃。” “公子说得是,”潘妈妈吸了口烟枪,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这丫头,是我从一众小丫头片子里仔仔细细挑出来的,谅她年纪小,这才没急着见客,寻思着叫她在楼里熟悉两年规矩。就算不是入了公子您的眼,过两年也是要好生调教的。” 培养一位花魁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定要从中捞得盆满钵满才肯罢休,这些,晏谙都明白。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教妈妈忍痛割爱了。不过尽可放心,万事好说,这么一位花魁教导出来,定不会教妈妈白忙活一场。” 潘妈妈隔着屏风打量晏谙的身形,虽说看不清面容,可单从谈吐气质来看,便一定是个富贵人家。 挽香楼在京中极负盛名,达官贵族们从她手底下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培养成花魁献给上头的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但挽香楼管不着这些,老鸨只需要好好调教这些女孩们便是了。 “人,妈妈我都是一样的调教,可哪个花魁都不是单靠捧能捧出来的,能不能成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个我自然懂得,”晏谙起身,“往后就有劳妈妈多多费心了。” 红袖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待着,她扒着门缝,却听不清里头的交谈声,心里痒痒的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 门忽然打开,红袖立刻期许地抬头张望,晏谙端详着她的面容,“花不与,不与花,不与群芳争艳,自是各表一枝。总有一天,你会艳压群芳,那些俗物间的争抢都入不了你的眼。” 他轻声道,“别辜负了你的野心。” 晏谙走后,潘妈妈也终于从厢房内出来,周身烟雾缭绕。红袖视线闪躲,垂下头不敢看她,她便捏着烟枪,虚虚挑起红袖的下巴,一如当日从无数女孩中选中她一样。 “花、不、与。” 目送晏谙离开,魏兴转身回到御书房内。 “走了?”瑞昌帝眯着眼睛瞧书案上呈到他这里的考卷,进士一甲需由皇帝钦点。 “回皇上,走了。” 瑞昌帝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眉心,“朕如今也是老眼昏花,哪怕这字体再清晰整洁也看不清了。” “那定是烛火太暗了,奴才这便叫人多添两盏来……” “行了行了,别忙活了,这御书房还不够亮吗?”瑞昌帝靠在椅背上,“已经这般亮了,也还是总有人以为朕坐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魏兴斟酌了片刻,“恕奴才蠢笨,皇上为何不肯见衡王殿下?” “见了又如何?听他说些君君臣臣的话,再不成便将朕气得胸闷头疼……”瑞昌帝摆摆手,“朕不想与他置这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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