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御书房内,瑞昌帝听闻连怀王也执意跪在外头,气得砸了第三个茶盏:“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让他们给朕回去!” 同意和亲本就是无奈之举,瑞昌帝写下这道圣旨是心中也是万般无奈与不舍,可贤妃非但不能体谅他的苦心,竟然还抗旨不遵!他身为九五之尊,受朝堂掣肘便罢了,如今竟连妃子都敢忤逆他了! 魏兴叫苦不迭,又出去苦劝:“娘娘,别再跪了,回去罢!您这又是何苦啊!” 余光瞥见一抹身影,魏兴忙抬高了伞沿,见晏棠正踩过一级级台阶朝这边走来。 魏兴赶忙迎上去,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扶娘娘回去罢!再这么淋下去身子便要吃不消了!” 贤妃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女儿,但她跪了太久,腿脚早已没了知觉,身子也又僵又冷,这一动险些栽倒,多亏晏谦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棠儿不怕,有母妃在。”贤妃嗓音沙哑,努力对着晏棠扯出一丝笑来。 晏棠原以为眼泪已经在来的路上流干了,此刻听见贤妃的声音,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忍都忍不住。 她看见贤妃脸色苍白,额头已经磕破了,还在往外渗着血,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心里揪得发疼,从小到大,从未见贤妃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晏棠缓缓跪下,魏兴以为她也要跟着死跪,心里正急着,却见晏棠伸出双手,一字一句地道:“宣诚接旨。” 魏兴大喜,连忙从怀里拿出圣旨交到晏棠手上。 “棠儿!”贤妃声泪俱下,这一接就彻底没有退路了。“不要接,不许接!” 泪水划过面颊,晏棠伏地磕头:“叩谢圣恩。” 她抬头看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扬声道:“儿臣身为大启的公主,食万民之俸禄、享公主之尊荣,自当担天下之责任,维护两国和平。儿臣愿意至漠北和亲,但求父皇莫要责怪母妃与兄长。” 少女清亮的声音足以穿透门板,但瑞昌帝却迟迟没有为她打开那扇门。晏棠等了须臾,没有再说什么。 入夜,骤雨初歇。 皇后一边替瑞昌帝更衣,一边温声询问:“皇上晚膳时就没用几口,这会可要吃些点心?” “不了,朕没胃口,早些安置了罢。” 瑞昌帝年纪大了,身形也臃肿起来,不复年轻时那般挺拔的身姿。 皇后观察着瑞昌帝的神色,斟酌着道:“听闻贤妃妹妹今日跪久了,淋雨受寒,加上忧思过度病倒了。” “她今日实在不懂事,”瑞昌帝脸色不太好看,“自己跪也便罢了,竟将怀王也叫了来,未免让人看了笑话。竟还说什么宁愿朕褫夺棠儿公主的身份,哼,是朕平日太纵着她,竟半点分寸也无。” “贤妃妹妹也是心疼公主,皇上就莫要怪罪他了。”皇后将褪下来的衣裳交给下人。 瑞昌帝坐在榻边,长叹一声:“朕也只有棠儿一个女儿,如何不心疼?” 皇后来到瑞昌帝身边坐下,体贴地道:“公主懂事,一定能体谅皇上的苦心的。” 和亲之事已成定局,由于使者不能在京中逗留太久,一切事宜加紧筹办,礼部还没来得及歇歇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几十位绣娘没日没夜地将公主的嫁衣赶制了出来,两个月后,和亲的队伍出发了,声势浩大,百里红妆,民间皆传瑞昌皇帝疼爱极了宣诚公主。 “若真心疼爱,又怎会舍得远嫁至漠北那种蛮荒之地。”与下人闲话时,皇后随口道。 “倒是贤妃,折了一身傲骨,却仍旧没能留住女儿,被满宫看尽了笑话。身子也不大好了,至今还缠绵病榻。” “娘娘,皇上昨夜去贤妃宫中了。”一旁的太监说道。 皇后翻看册子的手一顿,“嗯,自从公主走后,皇上已经月余不曾踏足她的宫殿了。” 皇后看到最后一页,“为何侍寝册子上没有贤妃的名字?” “回娘娘,因为皇上只在贤妃宫中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离开了。” “那皇上出来时心情如何?”皇后挑眉追问。 “据说……”太监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欢而散纳。”皇后笑了笑,合上册子。“也是,如贤妃那般高傲的人,怎会轻易示弱?痛失爱女,只怕心里头正怨着皇上呢。” “贤妃也盛宠不衰了这么多年,那不正是皇上冷落她的好时候?” “冷落归冷落,只要端平侯还在一日,皇上就不会薄待了她,毕竟没了个公主,她膝下也还有个皇子呢。不急,待我儿继承大统,本宫当上太后,才是她真正倒台的时候。” 皇后一副胜券在握,太监点头哈腰连声应是。 “对了,”皇后突然想起什么,“衡王之前好像向皇上请旨,说要外出游历?” “是,”太监应道,“数日前便已经启程了。” 皇后长眉微颦,“这衡王,好端端的不在京中呆着,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娘娘且宽心,任他如何也越不过太子头上去。”太监宽慰道,“娘娘之前不是派人盯着他吗?整日游手好闲,成不了什么气候,指不定是打着游历的幌子到外头玩乐呢。” 皇后轻笑一声,眉心舒展:“说的也是。”
第14章 清寂寺 六月的天气有“夏日流火”的说法,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空,发出来的光亮得刺眼,空气都仿佛凝住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 晏谙用力扇着扇子,依旧能感受到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里衣早就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马车里闷得跟蒸笼似的,故岑看着晏谙热得通红的面颊有些担心,怕他遭不住暑气。可这偏僻的地方莫说茶馆客栈,连处阴凉地都没有,离开马车就得接受烈日暴晒。 故岑翻出水囊:“王爷喝点水吧?” 晏谙摇头,在马车里放了这么久,水都是热的。 车夫忽然开口询问:“前面不远有一处茶水摊,可要到停到那里歇歇脚?” 晏谙自然是一口应下,外头就算没风,好歹能透透气。再待在这马车里闷着,晏谙觉得自己都要熟了。 这是个简易的小摊,靠着一棵大榕树,在树荫底下摆了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条凳子,又扯了块麻布拿竹竿支着遮阳,只有一个老大娘守着摊子贩凉茶。 天气太热,路上除了晏谙一行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娘守在茶摊跟前,见了两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招呼道:“两位,喝碗凉茶吧。” 那目光中满是恳切,还有几分祈求。 故岑付了铜板,大娘接过收好,盛了两碗凉茶端到桌子上。 木桌和长凳破旧不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日摆在这承受风吹日晒,裂开的缝隙里藏着厚厚的污垢;至于茶碗更是用得包了浆,乌漆漆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晏谙倒也没嫌弃,来到其中一条长凳前坐下,没想到这凳子四条腿长短不一,坐在上头稍微一动就跟着晃荡,一个坐不稳就容易翻过去。 “属下这个凳子似乎好些。”故岑连忙起身想跟晏谙换换位置,晏谙摆摆手示意算了。他实在懒得动弹。 故岑将豁口小一点的那个碗推到晏谙跟前,“王……公子且再将就一下,等过了这段路便能找到客栈了。” 出门在外,晏谙不愿暴露身份,不让他喊自己王爷。 “人烟少的地方,又是这样的天气,能遇上一个茶水摊就很不错了。”晏谙喝了几口凉茶,不甚在意地道。 故岑不解:“公子为何要挑这样热的天气赶路?真要外出,何不等到三伏天过完?” “不过是受些热罢了,不算什么,只怕晚了便要将事情耽搁了。”晏谙已经赶早了,漠北使者在的时候他不可能离京,大半月前阿布尔斯一众人踏上返程的道路,没过多久自己就去向瑞昌帝请旨了。 故岑不清楚晏谙到底在赶什么,却也没再追问。时候到了,晏谙自然会有吩咐。 大娘也不像别的妇人那般与来人搭话闲聊,只是回去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发呆。晏谙看见她的手比带着豁口和裂缝的茶碗还要粗糙,平日里估计不少做粗重活。 他合上扇子,主动开口:“大娘在这里晒上一天,生意还好吗?” “不好的,天太热,人少,一日也卖不出几碗。” 大娘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晏谙总觉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木,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天热得人难受,他自己也不是很愿意费口舌说话。 “家中只有你自己吗?” 大娘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瞥了晏谙一眼,慢慢地说:“老头子走了,还有个儿子。” 提及儿子,大娘浑浊的双眼都泛起一丝光泽。 晏谙想跟她聊几句,便随口往下问:“多大年纪了?婚配了不曾?” 不想大娘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是做什么的?要上哪去?” “我们……是到洹州府走亲戚的。” 大娘没再接话,又转回头盯着她的茶摊发呆。 晏谙有点自我怀疑,试图向故岑求证:“我有这么凶神恶煞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大敌意? 故岑琢磨了一下,低声说:“或许是不想提起儿子?” 他说完瞥了大娘一眼,大娘仍顾自在那里出神,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 晏谙想不通,从大娘提起儿子是眼中闪烁的光彩来看,她儿子应该不至于是个不成器的混子,既然是骄傲,为何像是触痛了某种神经一般不愿提起? “公子再喝点凉茶解解暑,咱们如今已经入了洹州府,在洛边县,明日便可渡洹水。” 晏谙点点头,他热得发晕,懒得动脑子想许多了。 翌日,晨光熹微,开阔的河面上,一艘渡船顺着水流淌漾的方向缓缓行驶。晏谙立于船头远眺,洹水清澈见底,蜿蜒东流。日晴云开,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模样,自然光色之美总能令人深深陶醉其中。 “清波微澜本是安处,然……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晏谙喃喃道。 故岑从船舱里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出言道:“属下只知,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晏谙闻声回首,与在京中的装扮不同,故岑一身窄袖劲装,乌黑茂密的长发简单扎着高马尾,更显出几分少年气息。那双眼睛明明眸光清澈,晏谙却猝不及防地陷入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景物在缓缓后退,他竟然有一瞬的目眩。 他听见故岑说自己就是那个君子。 晏谙收回目光,低头浅浅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自己的君子。” 但他此行,便是要来做洹州府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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