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回过神来是,发现小孙已经打量我一会。 “沈哥,你这表情……在想什么?”他挤眉弄眼道:“女人吗?” 我立刻被空气呛到,急促地咳了起来,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地辟谣道:“胡扯。” 小孙看起来有点不信。过了会,他又一脸八卦地问道:“那这么说,沈哥你是不是还没女朋友?咱们工地好几个大哥想把妹妹介绍给你呢!还有办公室里的小姑娘都中意你!” 多亏最近几次“被男人感兴趣的意外”,我现在已经对自己长相尚可这件事有了清晰的认识,于是十分淡定地拒绝:“绣花枕头不中用,活不长,靠不住,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小孙全当我这话是玩笑,哈哈大笑起来。但他笑着笑着,末了神情也渐渐有些失落。 “说的也是,真找了这儿的女孩,就得在这儿安家落户。但要真想在这大城市落脚,你看那房价没?咱们干几十辈子,把从城东到城西的房全建起来也赚不够。而人家大老板随便坐拥一栋楼。比如咱们现在盖得这栋,不就是给那个有名的裴氏集团盖得?” 这男孩其实是性格十分稳定朴实的。但世上素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线城市贫富差距巨大,有的人的一顿饭是别人一家人省吃俭用一辈子的口粮,自然就会有怨气、酸楚、不忿。 我当作没听出这意思,笑道:“你也不用在这里安家啊,老家那姑娘还等着你回去结婚了。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比这儿好许多,我还等着你带我去玩。” 小孙便也开心了一些:“是啊,咱普通人不就那么过吗。我只想早点攒够钱回家,我妈最近身体又不好了,媳妇爸妈也在催着办婚礼。” 是啊,普通人不就这么过吗。 春华秋实,生老病死。虽然时间比常人短了些,但是我好歹也体验了一回。 小孙为了和我多聊几句,特意找了熟人代班。 我们靠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看黄土漫天而起,钢结构架就像一只金属的怪物,高处的工人就像怪物红色的骨肉,撑起这个光怪陆离却又充满烟火气的都市。 “虽说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活头。但每天都面朝黄土地干活。今天忽然抬头看看,感觉城市好大,自己好小。”这来自乡野的年轻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样的话。 我还没答话,他便又有点羞涩地笑起来:“沈哥你别笑话,这是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觉得说的特别到心里了。真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大人物,他们一定每天都很开心,有用不完的钱和房子,有那么多的大见识。” 工地面朝黄土的小伙子笨拙地抬起手,画了个半圈,代表“大”。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所谓的大人物,不一定开心,更不一定多什么见识。 生于贫苦固然会限制眼界,生来天赋异禀一样也会,只看到见高山云顶便会看不见脚下的路,故而心生傲慢。 我曾尝过超越世俗的力量,权力财位唾手可得。自以为天地如棋盘,我为执棋人。却忽略了敬畏人心,结果“人心”狠狠地给了我一个悔恨终身的教训。 好在,我有了机会挽回,逆流时间,一切重来。 我望着脚下、眼前漂浮的尘土,看着这些满头热汗的人,更远处嬉笑拉着父母手过马路的小学生,街边亲昵的情侣。 而在旧时间线的这个时候,千人刹那命陨,血雾升腾;街道上已被炸的支离破碎、空无一人。 孩童很难生存,我曾亲眼见到一位母亲抱着腐烂多时的婴孩跳海,见过情侣夫妻为一块生肉相残。 所以,即使我如今绝症缠身、命不久矣; 即使我如今身如尘土、卑贱落魄; 即使孤茶冷盏,往事不可追,念一人却终不可见,相见亦不识不语,茕茕独行至坟冢; 一切都值得。 ——至少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那些事。 小孙见我许久不语,估计是觉得我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搜肠刮肚地闲扯起来。 “要说在工地上干,别的都还好,就是危险。容易出意外。” 因为房东的死,我近来对“意外”一词有些敏感。 “什么意外?最近谁出事了吗?” “那倒没有。”他挠了挠头:“咱们工地安全性算很高哩,近几年的文明标兵。是听老乡闲扯过几件其他地方的奇事。” “比如西城区那边有一桩,说是钢结构架倒塌。哦,还有个老工人,老婆带女儿去找他,他一开心,没留心放稳卡车上的重型货,那东西滑下来把他给压死了——总之挖出来的时候骨肉都烂了。人居然还有意识,死得特别痛苦。” 年轻人说的惟妙惟肖,神色也渐渐沉重,唏嘘道:“最奇怪的还是上两周,有个厂子烧起来了,死了十几个人。要说这也不是天高物燥的季节。而且火起的特别巧合。” 我皱眉:“怎么说?” “就是一堆倒霉事儿偏巧凑在一起了。最开始是个老烟枪晚上没忍住在工地里抽烟。人其实还离货走远了几步。但没留神踩到了地上一钢钉,那人吃痛,就把手里的烟甩出去了,就刚刚好甩在了一包易燃物上头。而那烟已快抽完了,竟还有火星——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那就烧起来了!” ——全是巧合。 概率很低,但却又出现得合情合理。 连房东的死,也是。 我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甚。心情实在烦躁,便也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含住。 点烟时,我的视线无意间落到十几米外的塔吊上,眼神蓦然一凝! 工地有两台塔吊,因为场地尺寸等客观原因,距离挨得很近,也就直接导致了一个问题,起重臂划动时,有可能会发生撞击。 平日里这东西是小孙操作的,他有数,不会把塔吊开满360度旋转,便出不了事。 但此刻他被我叫来说话,顶班的是个生面孔,正无知无觉地戴着耳机打电话闲侃,起重臂已经远超交底规定值,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此时另外一台也转了过来—— 眼看小塔吊平衡臂就要撞上大塔吊的钢缆了。 而就在塔吊之下,还有个简易工棚,几名工人正在里面无知无觉地装货。 一旦发生撞击,塔吊上的百吨的重物落下,这棚子下面的人能立刻变作肉泥! ——只会比刚才小孙说的那几场意外还惨。 我心中一悸,挥开尚且不在状态的小孙,疾步上前,扬声对那塔吊操作员喝道:“要撞上了,快停下!” 今日起重机用的多,噪音震天。开始根本没人听见理我,渐渐才有工人注意到,一看塔吊脸色也都变了,跟我一起喊起来。 但塔吊上的操作工戴着耳机,恍若未闻。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工棚门反锁着,里面的人基本听不见动静,外头的人一时也来不及通知他们。 两座塔吊越来越近,我后心已被冷汗浸湿,侧头正看到指挥员吓得呆了,手中拿着对讲机,动也不动。 我立刻劈手夺过! 眼看两座塔吊距离撞上只有毫厘之差,我按下对讲机拨给了塔吊操作员。 一瞬间,风似乎都凝滞了。 所有人眼睁睁地盯着半空,钢绳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 塔吊停下了。 工人们倏然一静,然后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塔吊操作员恍恍惚惚地下来,被人揪着耳朵一顿怒骂。 而工棚中的人也终于被惊动,懵懂地走出来,方知自己劫后余生。 我这时才松懈下来,这残败的身体竟有了种近乎虚脱的感觉,便半倚在墙边。点了还夹在指间的烟。 小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嘴角又上扬,是个又哭又笑的滑稽表情。 他痛哭流涕:“沈哥,你又救了我一次。都怪我找了个根本不熟练的人顶工,差点出大事了!哈哈哈哈还好大家都好好的!” 他激动之下挨得太近,我便让开了位置给他站,自己向后靠了些。 “是啊,没事便好。”我懒散地笑了下,不动声色地适应着因刚才过度紧张而锐利剧烈的头痛,轻轻吐出一口烟。 然后,我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透过灰蒙蒙的烟雾,我在小孙的胸口看到了一行金色的数字。 作者有话说: 沈无应该是在我写过或者看过的文里都十分特殊的一个主角,希望大家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后面会很想骂他(点烟
第8章 裴追的倒计时(上) “沈哥,您真是我的大恩人!”乡里来的年轻人抹了把泪花,又乐得不行。 “我决定了!我这国庆就办婚礼办酒,要请你做我的证婚人,上台发言!” “我媳妇她一定很——” 他话没有说完。 我也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因为下一瞬间,一根一米余长的钢筋破空而来,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狠狠地钉了进去。 那一刻被拉得很长,时间和呼吸似乎静止了。但是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的血和脑浆瞬间喷了我半身。 小孙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仰面倒在地上,呛咳着血沫,挣扎着说完了那句话。 “……高兴。” 这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善良的,满怀梦想和希望,有人盼着他归家的年轻人,竟然就以这么凄惨的死法,死在了我面前十几厘米的地方。 ——死在我刚才站的位置,死在了我这个绝症病人的前头。 那根钢筋本该穿过我的头颅,死在这里的人本该是我。 我手中的烟掉在他身下的血泊中,他胸口的金色数字随逸散的烟雾一起熄灭。 ——那是00:00:00:00:00。 钢筋是从那塔吊上掉落的。 有一段时间,现场很混乱。 原本塔吊事故的劫后余生应该会变成一段让人唏嘘的饭后谈资,但工人们还没来得及回味那惊险一刻,就发现了倒在地上小孙。 人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叫着救护车。 我被人群挤到边上,麻木地看着一切的发生,竟然有种诡异的抽离感,觉得一切都蒙了层血色的模糊滤镜。 我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是睫毛都被小孙的血糊住了。 然后五感四识逐渐回笼,我感到衬衫被血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闻到了全身刺鼻的血腥味,低头一看半身都是泼墨般的血色。 那都是小孙的血。 别人忙忙碌碌,做着最后的抢救。但其实人人都知道小孙没救了,他没呼吸了,不可能活了,只是尽人事罢了。 都是没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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