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我忍不住恸哭。眼泪落到地上,竟然长出了一棵植物……那是一棵灵植。服下它的果实后,我就成了仙人,飞升上界,从此再无疾苦。” “你是想说,我是那株渡化你的灵草?” 蔺含章被他戳穿心思,面上现出红晕: “师兄莫取笑我……那日初见到师兄后,我就做了这个梦;我虽修为不高,领悟心却是极其灵通的……或是或非,师兄于我都十分重要。” 他这幅羞涩忸怩的模样虽然虚假,所言却难免带上些真情,接着又道: “师兄能开解了我,难道我不能开解师兄么。我从前觉得自己毫无天资,已是十分悲惨。今日才知,师兄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若能为师兄排忧解难,于我也是修行。” 半响,拏离出言: “你倒很会讲故事。” 他性格中的沉静是天生,就连师妹那些描述嫂子和小舅、侄子和儿婿的话本呈到眼前,他都不会多抬一下眼皮,顶多是感慨此间奇情。 因此蔺含章突然爆出这么一档事,他也没觉得十分诡异,只感到师弟到底还是孩子,好信些奇闻轶事,顺便撒撒娇罢了。 也好在他说得是讲,若是编,蔺含章都觉冤枉。他说这话虽是为了装乖扮嫩,却也真做过那样一个梦,只不过梦境末尾,其中人物并非吃了仙草飞升,而是吞下致幻的果实后,在虚妄中坠下了万丈深崖。 “不过这前世恩情,往往都不是真的。” 拏离在他头顶一抚,正色道: “你对师长心生孺慕就算了,若是动了求凰之意……我和梅丛凝的想法可不同,我不会与年轻弟子合籍的。”
第53章 大梦百年 拏离所言所行,一向都直接得有些吓人。就是蔺含章做足心理准备,听了他这一句点拨,受到的冲击竟比方才被拿剑指着时还要大。 “我怎么敢觊觎师……” “好了。” 拏离猜到他要说什么,拂了拂衣袖道: “你这般年纪,有什么事是不敢的?我并非是斥责你,相反,正如你所说,成就大道者、不拘小情爱。 如今我身位修为都略高些,你对我会有依赖亲近之心是正常的。但你毕竟初入道,若不加引导,也易生偏颇。 其实世上男欢女爱,许多是乍见之欢、见色起意;也有同谋互利、裨益相关。比之凡人,修士寿元漫长,积年累月下来,两情相悦并非什么难事。而耐得寂寥、认清本心才是我们所该追求的。” 叫他这么说一通,蔺含章简直比被他骂了一顿还难受。登时面上表情都不想维持了。 说他会讲故事,拏离还怪会讲道理呢——实则他也不过几十岁,又常居山中,哪里见识过什么情爱,想来都是纸上谈兵。而按实际年龄算,加上前两世,蔺含章也不比他小,经历得反而多。 喜怒哀乐贪嗔痴。凡人命短,惙怛伤悴、激情纵欲,都在转瞬间。蔺含章向来有手段,常与索求艰难之人打交道,见惯了那些极乐极悲、执念丛生……也见惯了为满足自身欲望,人便可以化身恶鬼。 ……什么见色起意——真想让他看看什么叫真的见色起意! 蔺含章心思虽然通透,论脾性却也说不上是好的。坦诚以观,甚至是锱铢必较、浇漓冷血。 可他也惯会隐忍。想归想,面上还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低声道: “师兄点醒我了……我一介孤子,的确容易以他人为倚靠;但我对师兄只有崇敬之心,绝无污秽想法。” ……什么叫污秽想法。拏离闻言也消化了一会——他明明是说让他先放下年少悸动,以修行为重。等修为提升后,自有良配情缘。 怎么他以为,自己是在骂他登徒子一个么。 见他久久不出声,蔺含章颇感无奈。总不能这也要他发誓吧?没有那种想法,又不代表没有想法。 他毕竟一个正常男人,拏离又不真是他家长辈。诱惑在前,还能丝毫不动凡心么。 何况他师兄生得这样貌美,身姿也绰约风流。虽不曾真切见过,想必…… 想必这誓言起完,天雷当场就能把他劈死。 好在拏离也想不出这等荒唐事,反而有些别扭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极少作什么解释,此时也只有这一句话。蔺含章对他还算有了解,当即岔开了话题: “将来之事,师兄打算如何应对?” 拏离看了他一眼,闭目不言。良久后才说: “金丹期天雷,我现在足以应对;与涤尘一战,也未尝不可。至于秘境中的鬼修,我所感此事并不简单……最好能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说得大胆。但从此人口中说出,又显得十分合理。 在这一瞬间,蔺含章也做出了决定,他暗中化出小六乘慑心镜原身,双手奉上。 铜镜在他手中显得十分精巧,奉托的那双手也是清瘦修长、细腻光润。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指尖微泛透明,肌肤上有种玉质般的无机物光泽。 他交出此物,便是将自己的大部分底牌交出了。拏离看着倒扣的镜背,其上刻有小六乘阵,隐隐散发清幽之气。 万物皆有其五行,修道便是逆五行而行事。此镜虽不起眼,附着其上的气息却绝非世间五行中的任一,而是有丝丝魔气缠绕,菁纯而妖异。 若拏离拿起这镜面,他便会看见正面铭刻的收魂咒。等到那时,他就…… 蔺含章也未想好他会作何反应。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在脑海中,已把此事设想过无数遍,也未能得出最好的结局。说到底,就连他此刻存在于此处,都是逆天而行、尽力而为。 他所预测的事态中,也并非没有暂时操控拏离心神这一设想。而无论出于何种心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都不想去做这件事。 那双手举得都有些僵直了,拏离却像方才回魂似的,轻声道: “看一眼就行了,还不收起来。” 蔺含章略感讶异,随即就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虽然他知道这是因为拏离身为清正修士,不愿碰这等鬼界之物。但对方的半分信任,也已经让他感到满足了。 “你既然有这方面的法子,就留在身边帮我。” 拏离也头一次从这少年身上,察觉到如此强烈的情绪,缓慢等他僵硬地收回东西,才说道。 “我不像你想的那样看重这些。你既然攀了云梯,又听了伏魔钟,入了门,就是藏剑的弟子。私下里有什么修行,我并不在乎; ……因为,我也没有洞明万物的力量,只好论迹不论心。鬼修夺人房舍,危害无辜,我见到了便会斩杀。你与我同行,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我也都看在眼里。 若是我识人不清,放任你成了恶人,我也会亲手了结……若不是,我便只知你是我师弟。” 蔺含章方才平复的心,再次起了波澜。而这不是情绪上的喜怒,是更深层次的执念,在他神识中微微跳动。这一点激荡,却足以搅动他的存想,扩散为无比骇人的浪潮。 “我会与师兄站在一起的。” 他喃喃开口,语气有些沙哑。一阵强烈的思潮涌入识海,让他几乎遁入无尽的虚空的神念中。 眼前不再是寻常景象,而是熟悉又陌生的幻境。他看见暴雨倾盆的山崖边,拏离静悬空中,面对着静默的涤尘,一人一剑,长久地对峙。 闪电滑落时,将天空一分为二,也映亮了他的脸,让剑光在他的额心留下一道疮疤。 雷雨声声,眼前涌入愈来愈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情景。而且他并不能记住这些景象,只能让它们从神念中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茫然地醒来。拏离还维持着方才的状态,在他眼中,时间不过往前进了一刹那。 而蔺含章,却像做了一个百年长的大梦。 他犹疑开口: “师兄,我好像……又要进阶了。”
第54章 千刀万剐 别的弟子进阶,都是找一个适合的场所,备好丹药,再静静坐着等待顿悟。 怎么他这个师弟,每次还要他搬来搬去的。 拏离带着蔺含章,又回了山洞。他设下的禁制十分完好,甚至蔺含章留下的炉火都还燃着,其中正灼烧一只五彩琉璃瓶。 一回生二回熟,拏离把他摆好姿势,莫名生出种错乱感。 山外雷云开始聚集。好在只是普通的云雨,不时便纷纷降下。秘境毕竟不是大陆,其中气候变化快而迅捷,一场暴雨来得异常凶猛。 拏离在洞口伫立,干脆抬手撤了结界,让空气中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水汽一同涌进来。 雨水打在山壁上,激起的水雾又轻轻刮在他脸上。拏离 站了一会,睫毛便凝结了一层水珠。随着他眼帘微颤,如泪般落下。 远处景象逐渐变得苍茫了。即使以修士的眼力,也穿不透上天降下的一场雨水。眼前很快就变作白茫一片,几只被雨水淋得狼狈的禽类,摇摇晃晃飞进这处庇护。 几只白鹤聚在他身边,感到这修士没有散发出什么令鸟不快的气息,便偷偷在他衣服下摆上蹭起羽毛来。拏离轻掐手指,捏了个清风诀,将它们都吹了半干。 弱小的灵兽顿觉找到倚靠,三两伴着他,将头埋入翅羽中休憩。 ——不知它们得知他刚逮了只同类,还要回去扒皮抽骨地给真君入药,会是什么心态。 拏离很快断绝了这种想法。灵兽并没有太多智慧,而人在它们身上强加感情,只是出于一种孤芳自赏的需求。 既希望自己是万物灵长,又渴望在他物上找到非同一般的感情……用时节的轮回,鉴证自身开悟;用动物的弱肉强食,弱化同类相杀的残忍。 而身处万千世界,谁也不过行走在因果中的一环上。他此时又与洞中避雨的鸟雀何异。拏离心中猝然生出了一丝孤独,并不是对自身处境,而是同先前的怜悯一般,是对苍生陷溺的悲叹。 他想起了清庸道君,这个他相处不长,却给了他二次生命的师尊。 三十八年前,清庸算得命中玄机,出关周游九州。表面是为云游感悟,实则是为销毁先人灵器,以平世间杀孽。 于是他在一处洞天中找到了涤尘。 此时涤尘附身在一孩童身上,若要取剑,便只能杀此无辜稚子。 其实就算他不动手,这孩子也活不过今夜了。 但清庸的道是“慈悲”,且已到了冲击分神的关键。 被涤尘斩杀的千万人性命重要,可一个小童的性命便不重要么?若此刻道心动摇,他便离得道永远都差之一步。 好在那孩童开口了。 洞天中灵气暴乱,凡人大多是痴傻无礼,不懂道理、不遵人伦的状态。时逢荒年,饿殍枕藉。那小童,便被养不起的亲人卖做了“羊腰”——即饥荒中让人食用的两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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