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年的事情?宋观玄记不大清了。重华殿除了五岁这年匆匆拜见诸皇子时来过,似乎有次祈福宫宴在这歇了脚。 既然今天他会见高重璟,高重璟一定就在那里等他。 雪下得很厚,看着蓬松喜人。宋观玄的视线穿过庭中,几棵久未修剪的枯枝,旁逸斜出地在红墙边肆意生长。 高重璟非嫡非长,课业平平,资质并非上佳。高乾替他藏拙敛锋,也没有给太多关注。如今看这宫中宫人寥寥无几,洒扫也是偷工减料,想来日子应该过得寡淡。 宋观玄伸手拂了拂栏杆上的积雪,冰凉的寒意顺着指尖没入骨髓。他抿了抿唇,打消了趁着身子还行去雪里滚一圈的荒诞想法。 又歇了一阵,宋观玄重新迈步,冒着凛风继续朝着正殿走去。 宋观玄算了算日子,如今是庆和十三年,顺帝高乾在位。距离高重璟立为太子还有十二年,距离高重璟继位还有十五年。 这次来乾都就是为了入宫觐见,高乾崇文崇道,当日便将国师之位悬在他头上。 紧接着落水高热不退,应该是昏迷了三日。醒来后被王若谷提前了行程,当天就被带回玉虚观将养。 宋观玄想起来,这次进乾都他本有自己的打算。那时他想看看自己这气运之人,到底该选哪个做未来的君主。于是他临行之前强撑着见了诸位皇子,给每个人都表了诚心。 盘算着,宋观玄到了正殿北侧,从前与高重璟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里。 北侧避风,檐角宫铃响了一声便驻。 他仰头看向那只硕大的宫铃,铜漆脱落,许久未曾翻新。 不回玉虚观也没什么坏处,王若谷素日行游,玉虚观里的日子并不清净。素日里长他十来岁的小道士叫他声师叔,转身便将他道经扔进深井让他罚抄到天明。 宋观玄面前散着一团呼出的白气,这角澄澈的天空似真似幻。两侧廊檐红柱汇于此处,像是穿风过雨从往日旧时中而来的自己。重重日月,如今宫中谁也不知他经历过什么,就连高重璟也…… 高重璟呢? 宋观玄已经站了许久,脚尖都快冻得没了知觉。 日头越过玉砌的琼枝,午时刚过。檐下冰柱流光溢彩,正是时候才对。 高重璟不会迟来,但凡是见他,高重璟从来不会迟。 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宋观玄皱着眉头盘算哪里出了问题。 莫名的期待攀上宋观玄心头,他朝来路的西面拐角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不能再等了。 见过高重璟他还得去太和殿回禀,再晚些时候,王若谷就该带他出宫了。 宋观玄踱了几步,又朝着拐角望了一眼。风雪穿过空廊,心中的期待渐渐熄灭下去。 事有缓急,他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步下台阶,朝着太和殿走去。 穿过重华门时,宋观玄又回身朝空空如也的拐角望去,依旧没有高重璟的影子。 重檐下,铜铃兀自轻响。 铃响三回过后,一抹玄色身影快步疾走到廊下。 宫装小太监捧着手炉追在他身后:“殿下,您走这么急是要去哪,天寒先带着手炉吧。” 高重璟顿住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重檐下的空洞。 宋观玄不在。 宋观玄居然不在。 这场景早就印在高重璟脑海里,他从正殿门中走来散心,听见铜铃响了三声。绕过檐角,蔚蓝道袍银线鹤羽就会撞进他的视线里。 重檐之下,宋观玄仰头呼出一团白气,看着宫铃不知在叹息什么。那张脸软软的,糯糯的,冬日的阳光一照,像是甜甜的荔枝一样。 随即铜铃再次轻响,惊得宋观玄像是枝上雀鸟,回眸视线就落在他身上。 紧接着宋观玄微微躬身,几缕碎发垂到额前。 “参见五殿下。” “我是玉虚观来的宋观玄。” “观玄愿助一国之运,从今往后永伴君侧。” 高重璟连词句都倒背如流,几时风起,几时回眸,他心中一清二楚。 如今檐下只剩空洞,明明日光照得冰棱刺目耀眼。 就好像宋观玄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旧时往日都是幻像一场。 高重璟一时恍惚,难道那些夺位争斗,不过是他五岁时的一场梦境? 如此真是错怪宋观玄此人了。 高重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檐角,想要印证自己的念头。 只见台阶下一排小小的脚印延伸到宫门,似乎很快就会被风雪淹没。 宋观玄来过了。 高重璟在袖摆下握紧拳头,不久前的记忆一齐涌上心间。 暖阁,徐缓铺陈的千里春雪幔帐,耳边再次响起宋观玄淡漠的声音。宋观玄难得对他笑了笑:“喝茶。” 玉树拂霜,高重璟没来由地跟着扬起嘴角。心不存疑尽数喝下,仅仅一刻便五脏俱焚 再次睁眼,他回到了重华殿里。 灼烧剧痛都离他远去,高重璟也重生了。 高重璟眸色沉沉地盯着这排脚印,心中恨恨:宋观玄…… 元福再次捧上手炉:“殿下,外头凉,你在这里等谁,奴才替您等着就是了。” 高重璟厉声道:“不等了,去偏殿。” 这声音还带着些许稚嫩,听起来没什么威信。 高重璟眉头一皱,袖子底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去偏殿,看看宋观玄!” 元福看着高重璟气势汹汹的步伐,即刻跟了上去。 看这架势,高重璟是去揍人的。 小宋大人高热昏迷已有三日,断不能在重华殿出了差池。 他颠颠地跟上脚步:“刚才还差人来回禀了,小宋大人这会还没醒。殿下你慢些走,小宋大人又不会跑了。” “小宋大人?”高重璟冷哼一声:“是啊,小宋大人。” 他越走越快,砰地推开偏殿的窄门。 桌前檀香还在缭绕,榻上昏睡的人却没了踪影。 “宋观玄跑了?!” 元福心惊胆颤:“不会吧……有人在宫里偷人?” 身后砰的一声。 “元福公公别急。”浅黄裙衫的宫女跑了进来:“人没丢,刚才重华门那边的宫人看见小宋大人往太和殿去了。当下还怀疑看花了眼,现在想想果真是小宋大人。” 小宋大人,小宋大人。 高重璟指甲快要掐进肉里,抬脚迈过门槛:“去太和殿。”
第3章 别跟着我 “小宋大人,您请吧。” 通传太监为他撑开厚重的门帘,宋观玄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左右袖笼都瞧了没有落雪,才高高抬脚跨过门槛。 太和殿内帘栊皆垂,笼罩在明黄的柔光之中。殿内陈设华而不奢,贵而不俗。 绣着山海图的沉香屏风一侧,捧灯铜像高举灯烛,仰面望着金柱上的盘龙。 宋观玄绕过屏风,见左右宫人都被屏退。 王若谷正站在金殿之中,她山水绣披元始宝冠,有如清水芙蕖,道韵天成。 “你来做什么?!” 三十出头的王若谷,瞧着眉宇间还有一抹锐气。没等高乾开口,王若谷一句话已经砸在宋观玄头上。 道韵天成似雷电符箓,劈得宋观玄莫名瑟缩。宋观玄立刻俯身拱手:“观玄……” 明堂高台上高乾的声音骤然打断他的话头:“你怎么来了?” 这话不是刚问过吗? 宋观玄敛声,听见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儿臣拜见父皇。” 声如金玉,在殿中回荡。 是高重璟。 宋观玄猛地转向身后,撞上高重璟如炬的眼眸。仅仅一瞬,那眸中的神色淡了下去,似乎扫了眼他的薄纱披褂,一丝锋利转瞬即逝。 高重璟站在山海屏风前,玄色长袍金线滚边,盛装得像是要去参加仪典。少年眉黑如墨,鼻梁高挺,已然可见轮廓深邃。柔光之下,笼罩着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皇权矜贵的气质自衣装托出,宋观玄目光流转在他有些陌生的金线花纹上。最终落在高重璟云纹繁复的袖口,看见了他攥紧的拳头。 不过是见我一面,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吧。 宋观玄自察还未拜见高乾,转回忙道:“玉虚观宋观玄,拜见陛下。” 这话浇在高重璟怒火中烧的心头,如同火上浇油。他眉头微蹙,从前宋观玄将这话说给他听,果然也说给其他人听 宋观玄后颈微微发热,似有一道视线在耳根灼烧。他不清楚高重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他来太和殿却只有一个目的。 宋观玄无视那道要将他灼穿的视线,躬身不起道:“观玄前来,是因为知道身负重任。想要呆在乾都,不回玉虚观。” 肩头一疼,王若谷在话音落下之前就已经按在他的身上:“胡说些什么呢,还没好全就敢跑到殿上来说胡话。” 宋观玄来之前,高乾已经劝说王若谷多时。闻言心中大悦:“甚好!小宋大人心怀己任,以后一定能成国之良臣啊。” 宋观玄未得高乾的免礼,默默将头埋进行礼的两臂间。良臣,我努力吧。 “什么良臣,他才几岁,他才来几天,这就差点命都没了。” 王若谷手下使力,捏得宋观玄差点呼痛出声。 宋观玄记起上辈子他落下病根后,王若谷就极力反对每一次他来乾都的提议。王若谷眼中,即便朝中崇道并非空穴来风,国师之位悬在头上之后日子不会好过。 王若谷和高乾的声音在耳边争执不休,今时今日,王若谷的意思便是玉虚观的意思。 来日,他宋观玄的意思也会是玉虚观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高重璟一腔热情先攀附了玉虚观稳固根基,实则就在这个年岁,高歧奉的手已经伸到玉虚观里。 高歧奉为人阴狠,便是如今九岁十岁也使得出来。从前在宋观玄面前有所收敛,叫人以为是杀伐果断。夺位后狂态毕露,将许多拆人不见骨的手段在宋观玄面前炫耀过一番,甚至牵扯到宫中几位夭折的皇子。 宋观玄想到这些旧事,露在袖摆外的手腕一凉。好似深宫锁链又缚在自己身上,不觉骨髓生寒。他先前在外头吹了冷风,现下更加头晕脑胀。 高重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侧,淡淡的檀香沁了过来。 恍惚间,他突然听见高乾叫自己名字:“……留在乾都可缺些什么?” “我……” 缺些什么?宋观玄一阵迷茫。他于乾都一无住所,二无依靠。 宋观玄猛地想起从前在乾都的宅子,似乎是高重璟送的。随口道:“刚进乾都时路过留园,院前海棠树又高又大。来年开花要是能住在那附近,开春就能够赏花了。” 高乾:“……” 高重璟:“……” 宋观玄身上一轻,王若谷扣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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