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如道:“他们可是氏沟,是得城便屠的蛮夷之族,大人如何能跟他们斡旋?” 蒋行舟却道:“将军,再怎么蛮夷,怕死之心,人尽如是。” 良久,毕如闭了闭眼,“大人——” 他话说了一半,却不再往下说了,从腰间掏出虎符,郑重地交到蒋行舟的手中。 蒋行舟接过来,将虎符牢牢攒紧,直待边缘的凸起将掌心的肉硌得生疼。 他带着五千将士直至麦关,五万俘虏穿上了万昭的军裳,被包围在中间,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事态果然如先前所看料,只不过出事的不是木河一军,而是苗威。 蒋行舟赶到时,苗威一军数被围在山中,两边都是弓兵,箭如雨下,他们只能躲,难以脱身。 金光漫射下,蒋行舟率五万增援姗姗来迟。 氏沟人起先还没当回事,看清楚来人数量之后,登时毛骨悚然: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居然还有增援?! 蒋行舟没猜错,苗威这边根本没多少敌军,阮阳那一路果然才应该是重中之重。弹指之间,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烈地油然而生。 此前,他从不相信直觉,但此时这种不安实在太过强烈,好像阔达原野上横空扎出来的一棵巨松,树根盘曲,枝节交错,一点一点遮去最后一丝光明。 蒋行舟高踞马上,按下心中种种,下令擂鼓起兵。 他起先同他们过了两手,但浅尝辄止,根本不深入,等氏沟整列回击的时候便撤出十里,再待氏沟偃旗息鼓,又故技重施。 在他的指挥下,万昭军区区五千人,却活像一只雪原野狐,潜伏,追逐,又见势而撤,每一击都让氏沟疼在血肉,伤却不至筋骨。 几次三番,氏沟将领傻眼了:他们明明有五万的兵力,却只躲不攻?怕个鬼? 不,不是怕,他们一定还有后手,只待只待氏沟这边自己先弹尽粮绝,随后再一网打尽! 至第三日起,氏沟人不再放箭,也不主动迎敌。 他们不动,蒋行舟也不动,两边就这么耗着,苗威终于得到了喘息的空余,顺势而行,经过一番苦战,最终杀出了重围。 然则,苗威一军减员一半,就连剩下的一半也几乎都负伤了,蒋行舟见到他们时,各个面上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如被雪压弯了枝干的树一般,连脸都抬不起来。 蒋行舟牵着马,站在将士之首。 不同于蒋行舟的从容,苗威才吃败仗,此时狼狈得不成样子,见了蒋行舟,一时震惊:“竟然是你——?你……你不是在皇都吗?” “是我。”蒋行舟一手牵着缰绳,躬身道,“说来话长,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苗威张了张口,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此战必败,或许还会连累到木河,那么他便万死难辞其咎。作为从伍之人,他和木河不同,固然欣赏蒋行舟的才华,却没有忤逆国王的资本。 “杨大人——”苗威几乎感激涕零。 蒋行舟道:“我看这边氏沟的兵力并不充沛,都统是怎么……” 苗威登时羞愧万分,一张脸憋得红如猪肝,支吾了半天,撇开目光。 见他如此,蒋行舟顿了顿,道:“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与王上汇合。” 苗威明白蒋行舟这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当众将败仗怪在他身上,却没接话茬。 “苗都统。”蒋行舟唤他。 苗威欲言又止,沉重地点了点头。 蒋行舟对他做了个揖。 苗威领兵往木河那边去,蒋行舟则原样将俘虏带回了麦关。 再回到鹰山,毕如很快迎了上来,面色铁青。 之前的那种预感在此时达到了最盛,蒋行舟一怔,“出什么事了?” 毕如交给他一封信。 “这是什么?”蒋行舟低头去看。 “阮阳写的。” “写了什么?” 毕如摇摇头,让他自己看。 将信打开,蒋行舟没注意自己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映入眼帘的七个字,字迹潦草,笔走龙蛇: -蒋行舟,见信如晤。 “……败了。”毕如说。 蒋行舟在看信,目光被牢牢锁在不长不短的信纸上,根本移不开眼。 “什么败了?” 毕如顿了顿:“前线败了,王上被生擒,”他空了很久,才继续说,“氏沟,传信招降。” 毕如的话好像坠进了湖底的石。蒋行舟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阮阳呢?” 毕如没回答。 -未见王姬之前,我从未曾得知我的情义。唯誓今生势必与卿同行,生则同谋,死亦为友。 蒋行舟似乎见到了阮阳说此话的神情——一定是面上飘着飞霞,眼神闪躲不定,既不敢看他,又免不了去看他。 他只问:“毕将军,阮阳呢?!” “大人,你先冷静,我和殿下联络上了,他不日便会回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对策。” -在那一刻,我骤然悟知,你我之间,抑或说在我的心里,究竟存着怎么样的心思。 “殿下没见到阮阳?!他不是去接应了吗?!” “诚如大人所料,那里……确实是氏沟重兵布置的地方……” “那阮阳呢?” -我才意识到你的深情厚意,过往昔事皆是我昧不能知,事到如今,也无须赘言。我从不写信,但恨不能见你,唯鸿书一封托人送入京城,望你,见信,知我。 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了信纸上。 耳畔其他声音都模糊了,他听到毕如朦朦胧胧地响了起来:“……将领被斩,头颅……悬于氏沟皇都之外,和……韦彰一样。” 什么将领?谁?阮阳? 胸口一闷,一柄重锤砸在了那里,将一颗心连着骨头砸得血肉模糊。 蒋行舟眼前一黑,仿佛再难承受一身的重负。 不知为何,毕如突然满面惊恐。 “大人!” -蒋行舟,我喜欢你。 墨迹终章,淹浸在了鲜血之中。墨水被血液洇开,血色亦被染成浓绛。 “军医呢!快来人!杨大人吐血了!!” 谁……谁吐血了? -等我回来,同你大婚。 蒋行舟拿着信,茫然地看了一圈,擦去唇角的血迹,踉踉跄跄往外走,却在下一刻,轰然倒地。
第65章 倦鸟 蒋行舟做了一个梦。 那是某一年的严冬,柴火烧完了,一贫如洗的家里冷得像个冰窖,呵一口气都要凝结成冰。 幼年蒋行舟翻箱倒柜将家里所有的被子衣服都翻了出来,一层一层裹好,瑟缩在角落。 被子衣服都放旧了,布料薄得很,穿得再多也难敌刺骨的寒意,他得出去找点柴火才行。 街口的大娘家好像还有一点,但那家的媳妇刚生了小孩,最是怕冷的时候。 要么就去别家捡一点吧,就捡一点,就算被抓到,也不会说他什么的。 蒋行舟搓了搓自己的早已麻木的脸,捧着被衣服塞得浑圆的身子站了起来。 他行动迟缓,但好在外面下起了雪,没人注意到有这么一位小少年冒着风雪在外面游荡。 顺宁镇的住民,惯来将房子建得又矮又疏,一是防大风,二是怕大雪。蒋行舟在几方矮房旁转悠,从人家的柴火垛边上捡了一些断的、细的干柴。他并不贪心,一家只捡两三根,像珍宝一样揣在怀里。 回去烧了火就好了,烧了火就不冷了。蒋行舟吸吸鼻子,如是想着。 他走得很慢,怕柴落在地上湿了雪,回去就烧不着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后颈突然被什么人提住了,然后整个身体都被提着离开了地面,被迫转了过去,和始作俑者正面对上了双眸。 “你偷东西。”那人冷冷清清地道。 蒋行舟面上一红,恼羞成怒:“谁偷了!” “不问自取是为偷,偷一根柴火也叫偷。” “我没偷!”蒋行舟死死咬着下唇,委屈的眼泪就这么涌了上来,“我没偷!” 那人看了他一会,将蒋行舟放了下来。 圆滚滚的蒋行舟低着头啜泣,泪水滑过他被冻得干裂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你冷啊?”那人说。 蒋行舟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将怀中的柴火紧紧抱着,奋力摇了摇头。 “你不仅偷东西,你还撒谎。”那人又道。 蒋行舟长了六岁,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他虽然还小,不懂那么多道德纲常,但他也知道,“偷”和“撒谎”这两个字眼,是多么深重的指控。 “我没偷,也没有撒谎!”蒋行舟恶狠狠地看了回去,“你信口雌黄!” 那人一怔,笑了:“你还懂‘信口雌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不顾事实,随口乱说,不就是信口雌黄?”蒋行舟将胸脯挺了起来,说话时竟带着几分天成的傲骨。 那人没打算跟一个小孩斗嘴,只道:“你跟我走。” “我不走。”蒋行舟很倔强。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事根本由不得他——他又被那人提溜着后领提了起来,拖着他往前走,来到一个同样破旧却没那么破旧的房子跟前。 人在弱小的时候,甚至连自己要去哪里都控制不了。 蒋行舟挣扎无果,脸上恼得通红。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倒是不冷了,甚至额上还冒了些细微的汗珠出来。 “进去。”那人推了推蒋行舟的后背。 蒋行舟本就因为满身臃肿的衣服站不太稳,又被猝不及防一推,满怀的柴火都撒在了地上。 蒋行舟连忙蹲下去捡,却见那人也同样蹲了下来。 “你不是普通人,”那人说,“你以后会遇到一个同样非同凡响的人,你和他二人涅槃一生,终会为这天下带来另一抹色彩,到时候,就不冷了。” 蒋行舟听不懂,那人便在蒋行舟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所以你别冻死了,听到没有?” 就在这时,那小屋的门打开了,一缕昏黄的烛光挟着暖意,拂去了蒋行舟发尾的冰晶。 只见门里走出来了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身上还带着酒意。他视线在风雪中看了一圈,最后发现了蹲在地上的蒋行舟,“你是谁?” 蒋行舟逆着光看他,惊讶道:“你是……学堂的吕先生!” 吕星道:“你认得我?” “我、我听过先生的课!” 蒋行舟没钱上学堂,是趴在墙根听的。 “哟,你这小郎,还是个读书人,”吕星笑了,看向他怀中,“这是什么,见面礼?” 蒋行舟落目,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柴火又抱紧了些,嗫嚅两声,说不出话。 他回头看去,身后却空空如也。 他有些疑惑,这里……是不是本该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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