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凌突然想起,当年洪水肆虐西南郡,蒋行舟和阮阳陪着附子村一村老小挤草棚,饶是冻得骨头疼,也未曾答应住进别院取暖过。 当时,他觉得若此人是故意做戏给他看,那确实演技过人,对症下药——若非也,那么此人一定值得深交。 木凌的沉默为这场谈话画上句号。 蒋行舟平静地站起身,拂去衣摆上沾着的干草杆,转身而离。 木凌没有思考太久。他很快打定主意,之后便让人安排和木河见了一面。 蒋行舟不知道他有没有如实告知,但木河并没有因此和木凌冰释前嫌,一直到御驾出征当日,木凌还被关在大牢之中。 一个月转瞬即逝。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入皇都,阮阳却一直都没有来过皇都,也没来找过蒋行舟。 轻功高强如阮阳都抽不开身一趟来回,蒋行舟猜测应该是前线事态不容乐观。然则他没亲眼见过军报,虽是猜到不容乐观,却不知道究竟棘手到了哪个地步。 被派来看守的人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蒋行舟,他几乎忍无可忍,足下一停,身后几个人也随着杵在原地,像一条尾巴似的。 蒋行舟又好气又好笑:“王上都亲征了,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那些人一愣,很快敛去神色,低声道:“杨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蒋行舟面色发冷,收袖负手,往大殿上走去。 今日的大殿吵嚷非凡,木河不在京中,每日的早朝虽然都免了,但此时百官却不约而同汇聚于此,目光的中心,便是今日传来的一封军报。 木桌上,那白纸白信就静静躺着,封都没拆。 万昭一直有个传统,若是好消息,传信人一般会用朱砂在信封上点个标记,只不过传入京中的信没有一条捷报,自然也从来没有过那朱砂一点。 ——而这一次,传信人甚至连函封上的“某某亲启”都没来得及写。 大殿中央,信使就那么跪着,头发都歪得乱七八糟,虽是涕泗横流,却不敢真的哭出声。大家虽早已从信使口中大概得知了消息,一时间竟无一人敢拆开那封信一看究竟。 仿佛只要还没亲眼见到,听来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放眼望去,一群能臣呆若木鸡地站在朝中,个个面露土色,莫展一筹。 蒋行舟在瞩目里走上去,撕掉了信封口。没有人拦他,或者说,大家还挺庆幸在这个时候有人身先士卒率先打开信封,然后再如实将里面的内容告知众人。 信上,是阮阳的笔迹。 蒋行舟眉头一锁,按道理来说,有苗威、毕如两位大将,传信的活怎么着都不应该轮得到他——除非,苗威和毕如均深陷苦战,无暇抽身。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信里本就不多的话语,不顾翘首以盼的众臣,却是像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大殿。 他回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褪去阔袖,顺手抽了一把刀,和阮阳一样,反手握着。 被木河派来监视蒋行舟的人对这架势吓了一跳,却见蒋行舟倏而回身,刀横在身前,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今日,要么我死,要么你们死,再要么别再跟着我,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些人看蒋行舟一派视死如归,既不可能真的杀了蒋行舟,也不愿意自己把脖子递上去让他砍,只心下纳罕,不敢再跟。 蒋行舟的目的地是大狱。 大狱里昏暗异常,只有寥寥几道光线透窗漫散。他飒沓而入,四下环视,遂用刀尖指着狱卒,道:“把锁打开。” 狱卒们略微发怔,却站在原地没动。 “我说,开门。”他又重复了一遍。 狱卒们交换了个眼神,道:“这……” 蒋行舟目光冷然,真的一刀劈去,狱卒见状连忙躲闪,却见那刀竟从蒋行舟手中脱出,端直向前飞去,被木凌稳稳接在手中。 蒋行舟让木凌自行破锁,木凌则立马照做。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拦下二人。 蒋行舟的脸色很不好,又是上过沙场、几经生死的,看向哪个狱卒,哪个狱卒便不由自主地一抖,率先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同他对视。 木凌很快破锁而出,狱卒却再次拦在二人身前,不肯放行。 蒋行舟怒极反笑,“你们谨遵王命,可陛下身陷苦战,王命早就成了一张废纸,当务之急是保陛下和万昭平安,你们还在遵哪门子的王命?” “我们……我们也是听命行事……”狱卒们快哭了,他们哪里不晓得狱中关着的是全万昭最骁勇的大将,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抱着木河的腿劝他不要把木凌关起来?还是趁着木河没注意,偷偷将木凌放走? 蒋行舟深吸一口气,“这样,若真出了事,我一个人担。” 似是看狱卒不信,蒋行舟立刀割指,血液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按着狱卒的身,让他转过去,以血为墨,在其背上落下血书一封,末了,终落了一个清晰明了的指印。 “若王上降罪,我一人担!”决然九字出口,他骤然竖眉。 “还不让路?!”
第64章 情书 鹰山只有毕如一个将领,见了木凌,有些意外:“殿下也来了?” “越狱了。”木凌道,“情况怎么样了?” 木凌将两个人往帐里迎,一边走一边说:“王上和苗都统分别去了西、南两路,半个月前动身的,到如今还没传回一封信过。” 蒋行舟道:“阮阳呢?” 毕如说:“他和阿南都在北路。” 北路! 木凌猛然看向蒋行舟,“你同我说的……那个埋伏点,不就在北边?!” 蒋行舟死死咬着下唇,问毕如:“他也没传回过信?” 毕如答道:“没有,当时王上要撤回北边的驻军,以南路为主,一举将氏沟的防线撕开一个口子,但他不同意,当夜便私自带了三千精兵往北边去了。” “私自?还只带了三千?”木凌惊了,“他是真不怕。” 蒋行舟:“他上次传信是什么时候?” 毕如:“十天前,刚传回来我就派人送去皇都了。” “信上写了什么?”木凌道。 “写他们打得很吃力,”蒋行舟皱着眉,“敌军越来越多,杀敌远不及增援来得快。” 听了这话,木凌稍作沉思,“我这就带兵去帮他,你和毕如留守鹰山。” 蒋行舟深深望向木凌,“多谢殿下。” “不必,”木凌说着,眼神斜睨而来,“这是我的子民,何来要你谢?” 这些话都是蒋行舟之前说过的,木凌又原样还了回来。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木凌转身向外。 当晚,蒋行舟是被滚滚浓烟呛醒的。 “走水了!” 帐外嘈杂的叫嚷声掀破了天,蒋行舟出去时,接近一半的营帐都窜起了火,滚滚热浪扑面袭来。 “毕如!毕如!”他大喊。 毕如正提着一桶水正往营帐上浇,“大人!你先避一避!” 蒋行舟被呛得咳嗽,也拎起水桶,从水缸里舀起水,一桶泼了上去。 一桶桶水就这么浇着,几个存水的大缸很快见了底,可火势还在蔓延。万昭气候多潮,鲜有火灾发生,可这火平白无故地烧了起来,一点都没有熄灭的意思。 蒋行舟不住喘息,幡然醒悟:“是火油!” 他回头高喝:“别浇水了!浇不灭的!” 说罢,他率先将桶一扔,嗓子被烟灌得生疼,说句话感觉就像吞了刀子。 “那怎么办!” “拆!”蒋行舟大手一挥,指着营帐道,“把这一排帐布拆了!” 火油烧起来不分敌我,到时候所有连着的营帐都会遭殃,眼下再怎么用水也扑不灭,不如及时止损,能保一个是一个。 “都拆?” “都拆!速度快!”蒋行舟断然指挥,半边脸被浓烟熏得乌黑,“先救人!帐上有火油,进去前用水把衣服打湿!” 蒋行舟将毕如拦了下来,“有人纵火!” 毕如也想到了这一层,点头道:“应该是氏沟人,看来西边已经有一路告破了,只是不知道是哪里。” 蒋行舟说:“既然选择纵火,而非直接夜袭,想必他们人并不多,或许只有一支小队,他们一定还没走远,要追。” “好!” “你带人去,”蒋行舟用刀割断帐顶的麻布,一把拽了下来,回头冲他道,“不要恋战,早去早回!” 毕如点了百人随行,翻身上马,奔踏而去。 这场火一路从军营的西边烧了起来,熄灭的时候,过半的营帐都未能幸免于难。 黑色的梁木光秃秃地杵在土中,麻布被烧之后的残骸散落于地,到处都是一片焦黑。 毕如在正午的时候回来了,拖着几个俘虏。 “大部分都杀了,留了几个活口。”毕如从马上下来,身上沾了不少血。 蒋行舟一夜未眠,眼底都是血丝,“他们冲哪跑的?” “直直冲西而去,应该是王上去的那边。” 闻言,蒋行舟稍怔两息。按理说,阮阳所在的地方才应该是他们重军驻扎之地,木河那边怎么会失利? 莫非他猜错了? 视线再移到毕如带回来的俘虏身上,这几人脸色惨白,嘴唇开裂,显然是经过了苦战,后又连夜奔波纵火,此时纷纷倒地,只剩下一口气。 蒋行舟清点了一下剩余的人。 木河和苗威带走了大部分的将士,只剩下一小部分驻扎在此,除却因为这场火丧生的十几人,鹰山这竟然只余五千兵力,甚至比这还要少。 五千个人,若氏沟当真突破了前线,朝鹰山这边打过来,只怕不出一天就会大败。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哪条路被破了。 蒋行舟派了十几个人分头侦查,却一去不返。此时此刻,每多等一天,悬在万昭脖子上的断头刀就降下来一寸。 蒋行舟问毕如:“麦关那边的俘虏还在吗?” 毕如说还在,都在麦关囚着。 蒋行舟转身,冲他庄严一揖,道:“毕将军,这里的五千个人我需要都带走。” 毕如一惊,不解道:“大人在做什么打算?” “我要带俘虏去,”蒋行舟道,“那边的俘虏有五万人,就算手无寸铁,也很难完全控制,所以,我需要人。” 毕如领悟到了蒋行舟的意思,却依旧迟疑:“可……若真如此,鹰山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底,就算真的想打,也不会立马就攻过来,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蒋行舟道。 毕如并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凝视一处。 “我知道你很难做这个决定,这毕竟关乎生死存亡。”蒋行舟目光灼灼,“我没有别的要求,唯请将军信我一次。”
90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